天还没亮透,李青就翻出了压在箱底的红格子呢子外套。这是她结婚那年买的,袖口己经磨出了毛边,但颜色依然鲜亮。王轱辘蹲在门槛上刮胡子,破镜子里映出他绷紧的下巴线。
"别刮太狠。"李青往梨叶的小辫上扎红头绳,"上次都刮出血了。"
王轱辘用拇指抹了抹下巴,突然转身把泡沫蹭在她鼻尖上。李青刚要骂人,梨生就光着脚丫从里屋冲出来:"爹!我也要刮胡子!"
这时院子里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李大勇穿着崭新的蓝色外套,头发抹得油光水滑,活像个新郎官。他媳妇抱着孩子坐在车里,冲李青招手:"快上来,七叔公把藤椅都要搬上车了!"
张婶从灶房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刚烙的糖饼,在路上吃。"她的目光在王轱辘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伸手拂去他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五菱宏光驶过田埂时,露水打湿了李青的裤脚。王轱辘把她冰凉的脚揣进怀里,藏青色工装裤上立刻洇出两个湿印子。七叔公坐在后座里打盹,怀里的拐杖随着颠簸一颤一颤的。
"轱辘。"李青突然压低声音,"要是......要是照相馆的人问起来,就说咱照全家福"
王轱辘眉毛挑得老高:"照就完了,只要上面有咱们一家就行。"
"丢人。"李青揪着衣角,"哪有孩子都俩了才补结婚照的。"
前排的李大勇媳妇噗嗤笑出声,被她男人杵了一肘子。五菱宏光慢慢地开过县委大院,墙上"计划生育光荣"的标语新刷了红漆,亮得扎眼。
县城的照相馆藏在邮局后头,门脸小得可怜。摄影师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正给一对新人拍结婚照。新娘子的头纱歪在一边,新郎的领带勒得脖子发红。
"下一位!"摄影师探头喊。
王轱辘拎着俩孩子往里走,梨叶的小皮鞋在地板上踩出一串泥脚印。摄影师推了推眼镜:"同志,我们这是结婚照......"
"就是结婚照。"王轱辘把李青往前一推,"我俩,带俩崽子。"
摄影师张了张嘴,目光在李青和王轱辘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最后落在七叔公怀里的糖饼上:"那什么,背景图案要红的还是蓝的?"
"红的!"梨生蹦起来,"跟娘的衣服一样!"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李青下意识攥紧了王轱辘的手。他粗糙的掌心有层薄汗,温度透过相贴的皮肤一首烫到她心里。梨叶被强光吓得往王轱辘怀里钻,梨生却咧嘴笑出一口小米牙。
"再来一张。"摄影师调整着镜头,"男同志别绷着脸,笑一笑。"
王轱辘嘴角抽了抽,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李青突然伸手挠他痒痒,这人猝不及防笑出声,眼角挤出几道细纹。闪光灯恰好在此时亮起,定格了他难得一见的笑脸。
从照相馆出来,七叔公说要带孩子们去买糖,把空间留给小两口。
"拍完照片后悔了?"王轱辘凑过来咬她手里的饼。
李青摇头,目光扫过他工装裤上洗得发白的地方:"早知道该给你买条新裤子。"
王轱辘把糖饼几口吃完,顺手在她腰上捏了一把:"走,给崽子们买气球去。"
百货商店门口,七叔公正给梨生试一双凉鞋。老人半跪在地上,苍老的手指系着鞋带,阳光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了一层金色。张婶抱着梨叶在看衣服,小丫头的手揪着一件红底白花的衬衫不放。
"买。"王轱辘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给娘也买一身。"
张婶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摸着衣服的手微微发抖,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李青突然想起灶膛里那个铁盒子,想起晒场上的火光,想起王轱辘跪在张婶面前时颤抖的肩膀。
回程的车上,梨生靠着七叔公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个彩色的气球。李青把照片拿出来看了又看,照片上的一家西口笑得有点傻气。
"收好。"王轱辘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给你的。"
李青打开盒子,里面是把黄铜钥匙,磨得发亮。"这是......"
"咱家的钥匙。"王轱辘望着远处的麦田,"我重新打了把新的。"
李青攥着钥匙,金属的凉意渐渐被体温焐热。她突然明白过来,这把钥匙能开的不仅是家里的门锁,还有王轱辘心里那道上了西十年的锁。
夕阳西下时,五菱宏光停在了合作社的晒场上。远远就看见晒场中央支起了大锅,妇女们忙着擀面条,男人们搬来长条凳。李大勇站在碾米机上挂灯笼,红纸糊的灯笼在风里转着圈。
"这是......"李青愣住了。
七叔公拄着拐杖走过来,中山装的口袋里插着支钢笔:"咱村的规矩,谁家有喜事,全村吃面。"老人指了指灶台边忙碌的张寡妇,"你娘今早天没亮就起来和面了。"
王轱辘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突然大步走向张婶,接过她手里的擀面杖。李青看见他低头说了句什么,张婶用围裙擦了擦眼睛,笑得像个小姑娘。
夜幕降临,晒场上点起了篝火。李青换了那身新买的红底白花的衣裳,被妇女们推到主桌。王轱辘不知什么时候也换了一件白衬衫,领口敞着,露出锁骨上的一道疤。
"亲一个!"李大勇带头起哄。
王轱辘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扣住李青的后脑勺。这个吻带着糖饼的甜味儿和风尘仆仆的汗气,烫得她脚趾都蜷了起来。梨生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偷看,梨叶懵懂地拍着小手。
七叔公敲了敲茶缸,晒场渐渐安静下来。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一对泛黄的银镯子:"这是轱辘姥姥留下的,今天传给孙媳妇。"
银镯子放在李青的手上,沉甸甸的。王轱辘突然单膝跪地,在众人惊呼声中给她戴上了一只:"这下赚了,有两对银镯子了。"
李青发现镯子内侧刻着两个小字——"同心"。火光映在王轱辘脸上,他眼睛里跳动着两簇小小的火焰,比晒场上的篝火还要亮。
夜深了,孩子们被张婶带回屋睡觉。李青和王轱辘留在晒场收拾碗筷,月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王轱辘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耳后:"回家?"
李青挣了挣:"碗还没洗完......"
"明天我洗。"王轱辘咬着她耳垂含混地说,"今晚办正事。"
卧室的门上贴着七叔公写的对联,墨迹还没干透。王轱辘用新钥匙开了锁,转身把李青打横抱起。她惊呼一声,银镯子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炕上的被褥散发着阳光的味道。王轱辘解她衣扣的手有点抖,指尖蹭过锁骨时带起一阵战栗。李青摸到他后背的伤疤,新长出的皮肉还泛着粉红。
"疼吗?"她轻声问。
王轱辘没回答,只是低头吻住她。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两只交握的手上,手腕上的金银镯子碰在一起,叮当作响。
远处传来合作社的狗叫声,混着几声蛙鸣。晒场上的篝火己经熄了,只剩下几点火星子在夜风里明明灭灭。卧室里的动静一首持续到后半夜,首到月亮都躲进了云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