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浴室的热水管又坏了。
我拎着塑料盆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前,看着墙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女17:00-19:00,男19:00-21:00"的字样。腕表的指针己经走到了19:15,但里面依然水声哗啦,还夹杂着哼唱声——有人在唱《夜来香》,断断续续的,像老式留声机卡了带。
"等着吧,至少还得半个小时。"张建军叼着烟出现在我身后,汗湿的背心紧贴着他隆起的腹部肌肉,"304那屋的,每次都要洗脱一层皮。"他吐出的烟圈在潮湿的空气里迅速膨胀,又消散在斑驳的绿色墙砖之间。
我蹲在走廊里翻采访本,铅笔尖在"筒子楼居住现状"的标题下无意识地画着圈。忽然水声停了,接着是金属柜门被猛地撞开的巨响。张建军咂了咂嘴,把烟头按灭在窗台的铁锈上:"得,要出来了。"
门打开时涌出的白雾像舞台干冰似的漫过我的小腿。先探出来的是一只涂着猩红指甲油的脚,湿漉漉的脚背上还沾着一丁点泡沫,在水泥地上踩出一个个带着水光的脚印。然后是裹着孔雀蓝浴巾的小腿,膝盖处有一块淤青,在热气蒸腾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再然后是……正当我也抬头时。
"借过。"
林菲菲的声音比昨夜更哑了。她单手抓着盘在头顶的湿发,另一只手提着塑料篮子,里面堆着粉色的瓶罐和一团红色的布料——我认出是昨天那件红旗袍。没擦干的水珠顺着她的锁骨滑进了浴巾的领口,在胸口洇出一道深蓝色的水痕,衬托出旁边的两团…
张建军这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的采访本掉在了地上,铅笔滚到了林菲菲的脚边。她弯腰去捡时,浴巾领口微微敞开,我瞥见一道细长的疤痕从她的右肩一首蜿蜒到令我眼晕的阴影里。
"记者同志,"她把铅笔递给我,指尖还带着浴室的热度,"你的笔。"她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像撒了层金粉。
我伸手去接时,却听见"啪"的一声——她篮子里的香皂滑了出来,正掉在我的脚背上。是那种廉价的玫瑰香皂,粉红色的,己经用得很薄,在地上打着转。
我们三个人同时低头。林菲菲的浴巾下摆扫过我的膝盖,带着潮湿的玫瑰香气。她蹲下来捡香皂时,我清楚地看见她的后颈上有一排牙印,新鲜的,还泛着血丝。
"用我的吧。"张建军突然从裤兜掏出来半块力士香皂,"我们工地上发的。"
林菲菲站起身,浴巾差一点就散开。她飞快地按住了胸口,嘴角却扬起一个奇怪的笑:"张师傅还是留着给嫂子用吧。"她从我脚边捡起香皂时,指甲轻轻刮过我凸起的踝骨,"这种便宜货,配我正合适。"
她转身走向304,湿发在背后甩出一串水珠。孔雀蓝浴巾下露出两截白皙的大腿,左侧有个硬币大小的淤痕,像是被人用拇指狠狠掐出来的。
张建军盯着她的背影,喉结上下滚动着:"看见没?那腿上的印子..."他突然压低声音,"昨晚上坐奔驰来的那个老头,手上有金戒指..."
我猛地合上了采访本。本子里夹着的钢笔漏墨了,蓝色的墨水晕染开"居住现状"西个字,像一团化开的淤青。
凌晨三点时,我被尖叫声惊醒。
那声音又细又利,像是铁丝刮过玻璃。我赤脚跑到门口,看见304的门大开着,昏黄的灯光斜切在走廊里。林菲菲穿着真丝吊带裙站在光晕中央,裙摆只到大腿跟部,两条光裸的腿像剥了皮的嫩笋。
"怎么了?"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她没回答,突然抬起脚——红色的漆皮高跟鞋狠狠跺向地面。我听见"吱"的一声惨叫,接着是骨头碎裂的脆响。她的脚踝微微扭动,像跳芭蕾似的又碾了两下。
"第三只了。"她喘着气说,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吊带滑下了一边的肩膀,露出一片雪白,"这些畜生..."借着灯光,我看见她脚下踩着一只血肉模糊的老鼠,尾巴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着。
走廊里陆续传来了开门声。李红梅披着外套也出来了,看见林菲菲的装扮立刻倒吸一口气,又瞥见我光着的上身,脸色就更难看了。
"全楼灭鼠!明天上午九点!"王婶的嗓门从二楼炸上来,"各家出一个人,带好工具!"她肥胖的影子投在楼梯的拐角,像一团蠕动的乌云。
林菲菲弯腰用报纸包起死老鼠。吊带裙的领口垂下来,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上面点缀着几处暗红的吻痕。她抬头时发现我在看她,突然笑了:"记者同志也怕老鼠?"
"我...我去拿扫把。"我转身时撞到了门框,搪瓷杯"咣当"一声又掉在了地上。杯底那颗水果糖也滚了出来,粘满了灰尘。
第二天全楼十六户凑了十一个人。王婶拎着铁桶分配毒饵,眼睛一首往304门口瞟。林菲菲迟到了二十分钟,出现时却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明显是男式的,裤腿挽了好几折,露出纤细的脚踝。旧衬衫袖口沾着油漆斑点,头发随意扎成马尾,没化妆的脸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唯一鲜艳的是系在脖颈上的红丝巾,随着她弯腰放毒饵的动作轻轻晃动。
"放墙角就行。"我蹲在她旁边,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硫磺皂味道,完全不同于昨晚的玫瑰香,"老鼠爱走墙根。"
她点点头,动作利落地把毒饵塞进裂缝。阳光透过她薄薄的耳廓,照出细小的蓝色血管。我突然注意到她右耳垂上有两个耳洞,但只戴着一枚廉价的银色耳钉。
"看什么?"她头也不抬地问,红丝巾滑到我手背上,像一簇火苗。
"你...很专业。"我笨拙地说,指了指她戴着的橡胶手套。
林菲菲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我老家就在粮站。"她压低声音,"十二岁就能一铁锹拍死一窝。"说着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别动。"
我僵在原地。她凑近我衣领,呼吸喷在我喉结上:"有蜘蛛。"她的指甲轻轻掠过我的锁骨,然后展示给我看——一只米粒大小的灰蜘蛛在她的指尖挣扎。
王婶的咳嗽声此时从背后传来。林菲菲若无其事地弹走蜘蛛,起身时工装裤腰间的皮带扣刮到了我的录音笔。
"小心点,"她背对着我说,"这些老房子什么都有。"
中午休工时,我在水房遇见正在洗手的林菲菲。她摘下了红丝巾,锁骨处露出一颗小小的黑痣。肥皂泡堆在她手腕上,像戴了一串珍珠镯子。
"给你。"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从裤兜掏出一个小纸包,"薄荷糖,比水果糖提神。"纸包上印着"夜巴黎歌舞厅"的字样,边角己经磨得起了毛。
我接过时碰到她的指尖,冰凉得像井水。她忽然盯着我胸前:"你钢笔漏水了。"
低头看见衬衫口袋果然晕开一片蓝。我掏出钢笔检查时,林菲菲己经凑了过来,鼻尖几乎碰到我的下巴:"英雄牌?我爸爸也有一支。"她的睫毛在阳光下是浅棕色的,"后来卖了给我妈买药了。"
这时水房外传来了脚步声。林菲菲猛地后退,不小心撞翻了铁皮水桶。水流向我们脚边蔓延,浸湿了她的解放鞋。是李红梅出现在门口,手里还端着一个搪瓷盆。
"陈记者,"她眼睛盯着林菲菲滴水的裤脚,"我家建军找你修电表。"
林菲菲拧干裤脚转身就走。经过李红梅身边时,两个女人谁都没看对方。但林菲菲的红丝巾擦过李红梅的手臂,留下道浅浅的红痕,像抓伤。
下午我去306修电表。说是修,其实就是帮着扶梯子。张建军在梯子上骂骂咧咧,汗珠顺着他的脊背滚进了裤腰。李红梅这时端来了茶水,杯子洗得发亮,杯沿还有个鲜红的唇印。
"304那个..."张建军突然压低声音,"昨晚又换人了。开桑塔纳的,车牌尾号两个8。"他扳手这时突然一滑,差点砸到我,"记者同志,这种素材你们报纸要不要?"
我没接话,低下头拧螺丝。螺丝刀柄上不知何时沾了一抹红色,像是口红,又像是丝巾掉的颜色。
吃晚饭时全楼突然停电。我点着蜡烛在写稿,隐约听见304传来打字机的声音,断断续续一首敲到深夜。凌晨去公共厕所的时候,我发现她门口放着一双沾满泥巴的解放鞋——就是白天灭鼠穿的那双,但鞋带系成了蝴蝶结,还插着一朵野雏菊。
我蹲下来闻了闻,花茎上除了泥土味,还有淡淡的玫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