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师的老花镜片在窗沿折射出菱形的光斑时,林菲菲正咬断最后一根红线头。染血的牡丹床单铺在水泥地上,她跪坐的姿势让旧毛衣滑下了肩头,露出内侧缝着的夜巴黎标签。我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线轴,发现缠着一根银白色的发丝——是周老师昨天摔倒时落下的。
"劳驾。"她把顶针抛过来,金属圈在夕阳里划出了弧线。我接住时摸到内壁刻着的"林"字,和她母亲那支钢笔上的如出一辙。
楼道这时突然炸开了王婶的尖嗓门:"304的!街道要来查暂住证!"林菲菲的顶针突然掉在了床单上,把牡丹花蕊砸出一个凹坑。她快速卷起床单塞进铁皮箱,箱盖合拢的瞬间,我瞥见底层压着一件褪色的红舞裙。
"帮个忙。"她扯开衬衫第三颗纽扣,苍白的胸口晃得我眼晕,"扣子总掉。"我摸出备用的有机玻璃扣,指尖擦过她锁骨下的月牙疤。她的脉搏在皮肤下突跳,像受困的山雀。
钉扣子的锤击声里混进邮递员的自行车铃。我探身到窗外接信,看见牛皮纸信封上印着报社的暗纹。林菲菲凑过来读函头时,发梢的蜂花洗发精味道盖过了血腥气。
"拆迁补偿调研?"她念出标题,突然嗤笑,"你们总编属黄鼠狼的。"她的塑料凉鞋踢到了床底的铁盒,夜巴黎的火漆印在灰尘下泛着幽光。
我展开了信纸,油墨味里夹着总编手写的批注:"三天内交稿"。窗外的晾衣绳此时突然断裂,张建军的工装裤砸在了窗框上,裤袋里露出来半截诊断书——李红梅的复诊单皱得像腌菜。
商场的下班铃惊飞麻雀时,我在商办档案室呛了满肺的灰尘。铁皮柜里的工资单泛着黄,92年的加班记录里夹着李红梅的妊娠假条。档案员老吴端着搪瓷缸晃了进来,杯壁印着《霸王别姬》的剧照。
"记者同志,"他吐着茶叶梗,"女澡堂的热水器又坏了。"我合上档案夹,瞥见他裤兜露出的录像带边角——夜巴黎的烫金logo若隐若现。
筒子楼在暮色里飘起炊烟。306窗台上晾着婴儿尿布,夜风鼓起那些惨白的布片,像招魂幡。我摸黑上楼梯时踩到一个软物,手电筒照出是王婶的枣红毛线团,缠着半片安宫牛黄丸的锡纸。
304的门缝溢出来台灯的暖光。林菲菲趴在八仙桌上画服装纸样,我的旧毛衣袖口拖在墨汁瓶里。她右脚踝的绷带拆了,结痂的伤口像一条蜈蚣,脚趾甲涂着偷来的红药水。
我推门进去刚脱下外衣。"吃了。"她递过来个铝饭盒,韭菜鸡蛋的馅饼还冒着热气。我咬到一个硬物,吐出来是一颗有机玻璃扣,还沾着韭菜碎。
这时她突然笑倒在棉被堆里,马尾辫梢扫过了铁皮盒。夜巴黎的盒盖弹开,滚出一串檀木佛珠,上面缠着一根长长的麻绳——和李红梅流产那晚用来捆被褥的一模一样。
我抓起相机拍下这堆证物,闪光灯惊醒了窗台上的老猫。林菲菲扑过来抢相机,毛衣扣勾住我的皮带环。我们跌进棉花炸开的褥子里时,听见了周老师在门外的咳嗽声。
"菲菲啊..."老人家的拐杖杵着门板,"家里炖了鸡汤喝不完。"铁皮饭盒从门缝下塞了进来,油星在水泥地上洇出了光圈。
深夜的公共厕所飘着84消毒液的味道。我蹲在隔间整理采访笔记时,听见隔壁女厕传来了水声。林菲菲的塑料凉鞋踩着积水,哼歌的调子混着水流声:"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这时砖缝突然递过来半支大前门。我接烟时触到她冰凉的指尖,烟嘴沾着万紫千红润肤脂。"拆迁办的车停在后巷。"她压低声音,"赵胖子的侄子在驾驶座。"
我摸出打火机,火苗照亮隔板下她的脚踝。结痂的伤口裂了,血珠渗进凉鞋带子。她突然从砖缝塞来一个胶卷盒:"下午拍的拆迁协议。"
冲水声响起时,王婶的绒布拖鞋啪嗒走过。林菲菲的凉鞋声往西头去了,我数到第七步时有重物倒地声。冲出去看见她坐在积水里,断掉的凉鞋带缠着一根铁丝——是拆迁办车上的捆货绳。
"背我。"她伸出沾着泥浆的手,腕上佛珠缠着铁丝。我的后背贴上她汗湿的毛衣,夜巴黎的檀香味混着血腥气往鼻子里钻。她突然咬我耳垂:"左转,车库。"
月光下,赵胖子的桑塔纳闪着幽光。林菲菲掏出回形针开车门的身手,熟练得像开自家抽屉。我在手套箱找到了拆迁补偿协议时,她正用发卡撬后备箱,马尾辫扫过了车牌上的泥点。
"接着。"她抛来半瓶红花油,生产日期被刮花了。我拧开闻了闻,酒精味刺得流泪。后备箱这时突然弹开,十几捆现金惊现在月光下,封条盖着夜巴黎的豹头章。
林菲菲突然把我推进车厢。她的唇压上来时,我尝到了红花油的辛辣。车顶的月光在她睫毛上碎成银屑,远处传来王婶骂猫的声响。她的手伸进我衬衫的下摆,指尖划过后腰时,摸到昨天搬档案箱的擦伤。
这时车库铁门突然被拍响。我们滚进后备箱的瞬间,看见赵胖子侄子的鳄鱼皮鞋正踏过月光。成捆的现金硌着我的脊梁骨,林菲菲的佛珠卡在我的皮带扣里。她的心跳贴着我的兄弟,在狭小空间里敲出密集的鼓点。
过了不知多久,车库里安静的只有我俩的心跳声,林菲菲慢慢探出头,在确定安全的情况下,我俩回到了18号筒子楼。
晨雾漫进筒子楼时,我在我的房间里冲洗胶卷。显影液里浮起夜巴黎的豹头,还有拆迁协议上的指纹。林菲菲拎着破凉鞋路过,脚踝新换了纱布,渗出的血渍像一朵梅花。
"陈记者!"这时王婶挥舞着锅铲冲我这走过来,"304的把我的腌菜坛子打碎了!"我抬头看见林菲菲趴在二楼栏杆上笑,我的旧毛衣袖口垂下来,像两面投降的白旗。
张建军从医院带回的鸡汤在公用灶上翻滚。李红梅苍白的脸映在304的窗玻璃上,手指绕着那根褪色的红头绳。周老师拄着拐杖挨家送艾草,说是驱拆迁办的晦气。
我在八仙桌前赶稿时,林菲菲用红药水在窗玻璃上画牡丹。她的两团体温突然从我背后贴上来,下巴搁在我的肩窝:"这句要改。"她沾着药水的手指划过"暴力拆迁",在稿纸上抹出了血色的痕迹。
总编的催稿电话响起时,她正咬着我衣领的扣子玩。我伸手够话筒,她突然含住了我的手指尖,虎口的齿痕刺痒发烫。窗外这时飘进来童谣声,孩子们围着新贴的拆迁告示正跳皮筋。
挂断电话时,我的后背己经全是汗。林菲菲的唇膏印在稿纸的边缘,像一枚残缺的印章。夜风掀起铁皮盒盖,那件红舞裙的飘带垂了下来,拂过她脚背的伤疤。
"当年我妈就是穿着它跳楼的。"她突然开口,手指绕着舞裙腰带,"钢圈插进肋骨的时候,血把裙摆染成了绛紫色。"我的钢笔尖戳破稿纸,墨渍晕开成黑洞。
楼下的拆迁办又开始广播了。林菲菲抓起红药水冲向了窗户,在"拆"字公告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叉。霓虹灯突然亮起,她的剪影映在血红的叉中央,像一幅未完成的革命海报。
我按下快门时,闪光灯照亮她睫毛上的水珠。此时夜风卷着拆迁传单扑了进来,那张带血手印的补偿协议飘落在铁皮盒上,盖住了褪色的红舞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