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三年的秋风掠过昌南镇时,带来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他背着青布包袱走进城西那间废弃多年的窑坊,拂去门楣上厚厚的积灰,露出"雪霁窑"三个斑驳的刻字。镇上卖陶泥的老汉记得,那日夕阳将年轻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蜿蜒的黑蛇爬过青石板路。
白寄雨开窑那日,整个昌南镇都闻到了奇特的香气。那不是寻常松柴燃烧的焦味,而是带着冰雪气息的冷香,混着若有若无的梅花芬芳。更奇怪的是,他烧制的瓷器总在半夜出窑,青白色的窑火能照得半条街亮如白昼。有次打更的张老汉壮着胆子从门缝窥看,只见寄雨正将一捧雪白的粉末调入釉中,那粉末在月光下竟泛着磷火般的幽蓝。
"那是骨粉。"药铺的孙先生后来在酒肆里压低声音说,"我亲眼见他买走砒霜,定是要提炼人骨。"酒客们听得脊背发凉,却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陈三师傅突然变得惨白的脸色。这位老窑工颤抖的手把酒洒了满桌,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回忆。
十月初七那日,一场秋雨把昌南镇洗得清冷透亮。白寄雨正在描画一只梅瓶,忽然听见门环轻叩三声。开门只见地上放着个红绸包裹,雨水打在绸面上,像极了斑斑血泪。包裹里的骨灰白得刺眼,其间混着片指甲盖,上头描着半朵金梅——这花样他太熟悉了,五年前那个雪夜,梅卿最后一次为他抚琴时,指甲上就画着这样的梅花。
当夜窑火格外诡异,青白色的火舌舔舐着窑壁,竟映出个人形影子。寄雨添柴的手突然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握住,回头看见梅瓶上未干的釉彩正在流动,渐渐凝成个女子的轮廓。更可怕的是窑膛深处传来幽幽的唱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正是梅卿最爱的《牡丹亭》。
第二天清晨,出窑的梅瓶让寄雨浑身发抖。瓶身上那个回眸的女子分明就是梅卿,连眉间那颗朱砂痣都分毫不差。更诡异的是,当他手指抚过釉面时,竟感觉到轻微的脉搏跳动。这时陈三师傅突然闯进来,看到梅瓶的瞬间就跪倒在地:"造孽啊...沈小姐的冤魂回来了..."
原来五年前那个雪夜,沈家小姐并非自愿跳窑。陈三颤抖着说出真相:当时刺史公子带着家丁闯进沈府,当众羞辱了与梅卿私会归来的穷书生。梅卿为保情郎性命,被迫答应婚事,却在嫁衣里藏了砒霜。花轿经过窑厂时,她突然冲出轿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入燃烧的窑井。而那个书生,据说当夜就投了鄱阳湖。
寄雨听完大笑,笑声里却带着呜咽。他取下墙上的桃木剑,剑身上刻着"青城"二字——这是他在蜀中学艺时,那位老道士给的镇邪之物。当夜子时,他将梅瓶放在窑井边,开始用朱砂在地上画符。阵法才画到一半,梅瓶突然自己炸裂,碎片中飘出缕缕青烟,渐渐凝成梅卿生前的模样。
"你用了多少人的骨灰?"梅卿的魂魄声音冰冷。寄雨不敢抬头,只是将怀中十二个瓷偶排成一圈。每个瓷偶肚里都藏着一颗珍珠大小的骨丸,那是他在各地寻访时,从十二个与梅卿相貌相似的少女身上取来的。"还差最后一个..."他的话音未落,梅卿的魂魄突然暴长,长发如毒蛇般缠住他的脖颈。
就在这时,窑厂大门被撞开,刺史公子带着官兵冲了进来。看到飘在半空的鬼魂,众人吓得在地。寄雨趁机挣脱束缚,抱起最后一个未完成的瓷偶跳入窑井。梅卿的魂魄发出凄厉的尖啸,跟着扑进熊熊烈火。青白色的火柱冲天而起,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井中不断传出男女合诵《牡丹亭》的声音。
三天后大雨终于浇灭了窑火,人们在井底发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两具相拥的瓷俑栩栩如生,男子手中紧握的瓷瓶里,十二颗骨丸排成圆满的轮回。最奇怪的是,瓷俑的面容每天都在变化,有时是甜蜜的微笑,有时又是扭曲的痛哭。有个胆大的伙计想取出来献给刺史,刚碰到瓷俑就发了疯,整天喊着"梅花开了"。
第二年春天,那口废窑井周围突然长出一片梅林。花开时节,远远就能听见井里传来幽幽的戏文声。有个云游道士说,这是"瓷魅"在修炼,等凑足百人之数就能重塑肉身。从此昌南镇多了条规矩——烧瓷绝不用骨灰釉,嫁女必避梅花妆。只有夜深人静时,窑工们偶尔会谈起那个总在雨夜出现的白衣书生,和他身边那个指甲描着金梅的红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