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散,讲规内堂却座己满席。
这是“女则总纲”初设后首次公开“内堂讲礼听课”,府中当家主妇、掌事女眷共十余人皆被请来,王氏旧系之人亦在其中。
沈归檀今日未着讲衣,只一身淡青绫罗,眉心不施朱砂,整个人仿佛化在檀香轻烟里,冷、静、藏锋。
绿杏低声递上一页账据,指上微颤。
“小姐,那笔药绢的签押人找到了。”
“是……许嬷嬷。”
“她早年是绣坊账房,也是调香入内的第一人,十年前被王夫人亲提为内院副事,如今还在。”
沈归檀眼眸未动,只轻轻道:
“安排她今日听课。”
“叫她坐中列,第二席。”
绿杏一怔:“不放首席?”
“她不是客,是罪人。”
“我设讲案,不是让她听的。”
“是让她跪的。”
巳时初,女学内堂设座,听课女眷次第入席。
许嬷嬷亦来,身着常服,坐于第二席,神情淡然。
她多年理账,惯于察言观色,如今虽知沈归檀来势汹汹,却仍端坐如钟,目光平静,毫无惧色。
“她一个小丫头,也敢翻我当年的账?”
“就算真有错,那年夫人病急如火,调药错了三钱、五钱,又能追谁?”
“再说了……王夫人会让我一个嬷嬷独扛?”
鼓三声,沈归檀执讲卷入堂。
今日讲义非礼章,而是新拟讲案:
【《内宅教事论例·节三:主妇调药失责应断》】
她声音极静:
“古训有云,宅中之事,食药为重。”
“掌事者若失,虽非亲毒,亦为杀助。”
“既为讲规,不讲人。”
“今日论此章,不为旧事,而为此后。”
许嬷嬷面色微变,仍强撑笑意:“三小姐说的是,奴这些年也常思旧事,深觉……需严自律。”
沈归檀轻轻合卷,忽然问:
“那许嬷嬷还记得,三年前冬末,那批白绢,是谁开单入的?”
许嬷嬷身形微僵,勉强应道:“那批……是奴监的,记得是给东院用的绣活料。”
“绣活?”
沈归檀递上纸页,声如雨落:
“账上备注,调绢入药,五十匹,入永和药局,调红梅粉。”
“你开了签押,是为绣,还是为香?”
许嬷嬷面色骤白。
“我……我只是照账开签,药是王夫人那边给的方子…”
“方子呢?”沈归檀淡淡问。
“方子是谁签的名?”
许嬷嬷双手一抖,再难稳坐。
绿杏上前呈上一纸原账旧本,朱砂印痕模糊,却能辨出最下方三个字:
许、嬷、嬷。
她亲签。
沈归檀缓缓道:
“我不讲冤。”
“我讲规矩。”
“许嬷嬷,沈夫人病重之年,所用香方皆经你手签印,香材入账,药材入盅。”
“你说你‘不知’,那你签得,是谁的命?”
许嬷嬷身子猛地一抖,扑通一声跪下,面色灰白。
“奴……奴不过是听命行事——奴不知那香有异!”
“奴只……只照方配料、照账报银,从未害人、从未……”
“你不知?”
沈归檀弯下腰,声音温柔:
“你若不知,今日这讲,我便讲给你听。”
“让你知道,你签下的每一个字,是一口毒。”
“是我母亲咽不下、吐不出的血。”
全堂女眷皆色变,无一人敢出声。
她不是在审人。
她是在替她母亲讲那一课,十八年前被王氏以“失礼”之名强行停下的讲义。
那一日,她母亲咳血失声,手中那本未讲完的《六义讲章》被夺下,生生断在“第六章·失义”之尾。
如今,她女儿站在讲席上,将那一章重开。
不是用讲理。
是用人命。
慈心堂中,老太君静坐听得传话,手中茶盏不觉滑落。
她忽然轻声说了一句:
“她不是在清人。”
“她是在……讲那天,沈夫人没讲完的那一页。”
“她要讲完了。”
许嬷嬷伏罪当日,讲规内堂即刻更录:
【“调香失律、混账误方,致礼失义者——除名。”】
这一条,刻入《六义补章·失义附录》下段,由沈归檀亲笔落名,附批:
【违章非罪,掩章者死。】
王氏听后,终日在屋中闭门不出,连饭菜也不曾动两口。
她知道,这不是“清人”。
这是要她,看着自己多年苦心铺下的每一位“亲信”,一个个被写进“罪名”里。
不是流放、不是驱逐。
是按规矩定罪。
她的人,从此不会再被记作“王夫人旧系”。
而是会在族谱讲义上,被印成:“害沈夫人者”。
消息不胫而走,传入宗人堂。
沈执言手中翻着《讲规内堂章程》,眉心紧锁,终在某一页重重按下:
“她越权了。”
“她设讲席、讲总纲,是老太君默许。”
“可她如今查账、清人、署名断义,己过讲规范畴,动的是族人、宗权。”
“若再任她查下去,沈府以后,便不再是沈家人的沈府。”
“而是她沈归檀的了。”
当日午后,他即亲赴祖厅,以“讲规越权”为由,递出宗议折帖:
【请停“讲规内堂”对财账之查阅权,限归讲席本意,勿越宗权。】
宗人堂内数人低声附和。
“确实,查账属宗管之事,女子无职掌,不宜再查。”
“再讲,便入政。”
“讲义讲德尚可,清账断责,太过了。”
次日清晨,祖厅重开。
沈归檀应召而来,一身深靛色讲衣,静立于堂前,眉心不染一笔朱砂,却自带压迫。
宗席上,沈执言神情沉稳,开口首陈:
“归檀,设讲规、定教义,本是为正名、为女学。”
“可你如今动账清人、逐权立条,己越界。”
“宗人堂议,欲自今日起,停你清查权,归讲席本分。”
沈归檀未语,缓缓取出一卷朱红纸函。
“这是我母当年被停讲席之日,宗人堂用过的折帖。”
“内容与今日,几乎无异。”
“当年说她妄讲‘第六义’,毁女德。”
“今日说我妄查账本,动家权。”
她轻轻展开那页旧纸,一字一句,诵读出声:
“‘女子无议权,不问账,不论政’。”
“可我想问你们一句——”
她抬起头,目光极冷极稳:
“那她死的时候,你们这些‘守规矩’的,可曾管过她喝下的那碗药?”
堂中一静。
沈执言面色微沉:“归檀!”
“我讲规矩。”她打断他,“讲的不是你们写的那套‘为了家’、‘为了大局’的废话。”
“我讲的是——若你杀人,你就得被写上去。”
“被我写上去。”
她话锋如刃,毫无退路。
“你说我越权。”
“可那‘权’,本来就是被你们拿来压人的。”
“我今日要做的,就是把‘规矩’重新定义。”
“不是护你。”
沈执言手背青筋绷紧,终是咬牙:“你要斗宗?”
“我不是斗宗。”
她轻声,眼神平静:
“我是在给宗法,重新书目录。”
宗席一时哑然。
就在此时,一名外侍步入,将一方黑木函盒放至堂前。
沈归檀示意拆封,只见盒中平平摊着两样东西:
一:沈府银库副账,三年前“药材支银”一笔明明白白写着【白绢入永和,调红梅】六字;
二:一张字条。
贺许礼笔迹,寥寥六字:
【你若再讲,我锁。】
沈归檀盯着那字看了一瞬,指尖缓缓收紧。
这一刻,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了。
她不是在替母亲独讲。
她是开始,有人为她的讲,封门、备刀、断尾。
祖堂之上,她淡声宣告:
“我今日不再请教,也不再请示。”
“我既讲规,就要讲到你们不敢再提‘旧规’。”
“我讲账,是要你们知道,你们吃的每一口银子里,藏着谁的命。”
“若宗人堂真要封我讲案——”
“那我就自己,写一部新的‘沈氏内礼录’。”
“我不入你们的规。”
“我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