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这天,社区组织老职工缝制茱萸香囊。李春桃捏着钢针穿过绸布时,突然想起1986年那个秋雨绵绵的早晨。缝纫机的哒哒声从记忆深处漫上来,混着浆纱车间特有的湿热气息。
那年她正值青春靓丽,手里攥着招工通知书站在纺织厂铸铁的大门前。门柱上"安全生产"的标语漆皮剥落,露出底下六十年代"大炼钢铁"的字痕。传达室老头从镶铁条的窗口扔出个搪瓷缸:"新来的?拿去打浆糊,把光荣榜糊平整了。"
她抱着比自己还高的笤帚穿过露天仓库,劳动布工装摩擦着棉包发出沙沙声。三百米长的浆纱车间像条蒸汽巨龙,三十台浆纱机吞吐着雾蒙蒙的水汽。水磨石地面汪着机油与淀粉浆的混合液,稍不留神就会摔个跟头。
"抬脚!"背后突然响起炸雷般的喝声。李春桃慌忙跳开,眼见着辆铁架推车碾过她刚才站的位置。推车的是个两腮凹陷的女工,灰白头发用纱管别在脑后:"新雏儿?记着永远别在黄线区发愣。"车斗里堆满靛青色筒纱,像无数只幽深的眼睛。
更衣室的铁皮柜比她高半个头,37号柜门卡着半截桃木梳。同寝室的王玉梅——也就是后来的王婶——正对着气窗梳头:"柜锁得用热水烫,去年有个姑娘的辫子卷进清花机..."话音被上班铃截断,铸铁铃铛的颤音在肋骨上爬了半分钟。
车间主任的训话混在机器轰鸣里:"三班倒,每班七小时十五分,走巡回路线相当于每天三十里..."李春桃盯着师傅灵巧的手指在经轴上跳跃,那些苍白的手指像十只训练有素的鸽子,在滚烫的浆槽与冰冷的钢筘间来回穿梭。
第一个月她学会了七种打结方法。最好的记录是在湿度85%的梅雨天,蒙眼打织布结每分钟二十二个。代价是十指常年泛着淀粉浆的酸味,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棉蜡。有次夜班打盹,辫梢被刺毛轴咬住,是王玉梅抄起剪刀咔嚓截断半尺。那截辫子如今还压在老家樟木箱底,裹在劳动模范奖状的塑料封套里。
腊月里的某次停电成了永恒的记忆。全车间女工挤在保全室烤火,铁皮桶里烧的是断纱和废棉。火光映着王玉梅织毛衣的手势,竹针在劳保手套上磨得发亮。突然有人哼起《纺织姑娘》,三十多个声音渐渐跟上,蒸汽管道跟着嗡嗡共振。李春桃记得自己偷偷把冻疮膏抹在邻座女孩皲裂的脚后跟上,那姑娘后来成了织布车间的操作能手。
她们在滴水成冰的清晨排队打热水,铝壶碰撞声惊起锅炉房顶的麻雀。老刘那时还是小刘,总在递水牌时多给半瓢:"浆纱车间费嗓子。"后来才知道他偷偷调整了蒸汽压力表,让女工澡堂的水多热十五分钟。
最怕的是盛夏时节。西十度高温遇上浆槽沸腾,安全帽下的头发能拧出半碗汗。有次李春桃在经轴架旁晕倒,醒来发现躺在保全室的条凳上,额头敷着用深井水浸透的棉纱头。玻璃窗外晃动着工友们集资买的盐汽水,绿色瓶身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工资日散发着油墨香的钞票,总要抽出两张换成食堂饭票。红烧肉八毛五一份,肥肉颤巍巍地浸在酱色汤汁里。她们发明了用浆纱淀粉勾芡的吃法,后来被炊事班长老张学去,竟改良成纺织厂的特色菜"纱线肉"。
王玉梅的婚礼在锅炉房后的小树林里办的。新郎是电气车间技术员,用废旧继电器焊了一盏闪光喜灯。新娘的头纱是李春桃用坏纱织的,缀着从筒管上抠下来的铜垫片。喜糖在高温车间融成黏糊糊的一团,吃进嘴里带着铁锈味的甜。
李春桃当师傅那天,在更衣室换了半小时工装。深蓝色卡其布前襟要钉上红布条,那抹红色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织出万米无疵布时,车间主任别在她胸前的纸红花。新徒弟是个圆脸姑娘,紧张得把巡回路线图画在了产量记录本上。
九十年代表彰会的镁光灯下,她接过"三八红旗手"证书时,听到台下有人用钢筘敲出有节奏的响声——是织布车间老姐妹们的暗号:"食堂留了醪糟汤"。那晚她们挤在王玉梅的婚房里,用温湿度计当量杯喝米酒,首到巡夜的手电光扫过窗帘。
下岗潮来临前最后一个春天,李春桃在经轴库房发现王玉梅在偷偷记录设备参数。"总得给年轻人留点东西。"泛黄的笔记本上,钢笔字晕染着空调冷凝水。那些数据后来被编成《传统纺机维护手册》,封皮用的是当年的考勤卡纸。
此刻社区活动室的阳光斜照在茱萸香囊上,李春桃的钢针突然顿住。绸布间漏出的棉絮飘向文化墙,那里贴着仿旧的"安全生产"标语。王婶正教年轻人用老式打结法系流苏,三十八年前浆纱车间的湿热气息,忽然从她翻飞的手指间蒸腾而出。
走廊此时传来郑小军调试老设备模型的声响,齿轮咬合声与楼下的钢琴练习曲短暂重叠。李春桃摸出钥匙串上的铜垫片——正是王玉梅头纱上掉落的那枚——轻轻按进香囊内层。线脚收拢的刹那,她仿佛听见遥远的地方有广播开始播放《金梭和银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