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七号机顶上给齿轮抹黄油,汗珠子顺着安全帽带子往脖领里钻。王雪的水红色工字背心湿得透亮,正蹲在浆纱池边上搓棉纱绳。老孙头突然踹开车间门,灰白的工作服上别着九三年的劳模徽章:"大根!西库房的叉车进来了!"
十二个退休工人从更衣室涌出来,清一色穿着褪色的藏蓝工装。老秦的假肢踩在棉絮堆里"吱呀"作响,右手缺的三根指头攥着半截螺纹钢。我一眼就认出他们胸前的编号——全是建厂初期的老机台号。
"拦东门!"老孙头把安全帽反扣在秃头上,"用二十八股的搓!"王雪跳起来扯断棉纱绳,牛仔短裤后腰露出巴掌大的烫伤疤,是去年修烘干机落下的。
李春桃的三轮车横在厂门口时,改制办的金杯车正往库房拐。她今天穿着我改小的工装裤,裤脚沾着新鲜的鸡粪,镀金梭子别在腰间当钥匙扣。三百只鸡在车斗里扑腾,羽毛混着棉絮落在了柏油路上。
"春桃你让开!"灰衬衫胖子摇下车窗,公文包上还沾着焚烧炉的纸灰。李春桃弯腰拾起一捧棉籽,扬手撒在车轮前:"压锭那年存的种子,够铺三公里路的。"
六个老工人己经搓出二十米棉纱绳,二十八股经线在沥青路上盘成了八卦阵。老秦的假肢卡在绳结里,九八年的工伤补助单从裤兜滑出来,被汗浸得发软。
"要过先碾我!"老孙头突然躺倒在绳阵中央,九三年的劳模徽章硌着后腰。他的工装前襟敞着,胸口有条蜈蚣似的缝合疤——是八五年抢修清花机落下的。
王雪把水红背心系在腰间,抄起管钳就敲打金杯车的引擎盖:"这车用的是咱厂里退下来的小客车轮胎!"她指缝里嵌着棉蜡,指甲盖被染成了淡黄色。
改制办的人拎着切割机过来时,十二个老人突然齐刷刷解开工装扣子。老孙头胸前的疤痕泛着紫红,老周化疗后的秃头上爬满汗珠。他们的工装内衬缝着历年事故照片,九八年的粉尘爆炸现场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要割先割这些!"老秦把棉纱绳缠上脖颈,假肢关节"咔咔"作响。他的工装袖管卷起,露出九二年工伤截肢的断面,粉色的嫩肉上还粘着棉絮。
这时李春桃突然发动三轮车,车斗里的鸡群炸了窝。三百只罗曼褐鸡扑向了拿切割机的人群,羽毛在刀片下纷飞。胖子扯着领带往后躲,公文包掉进了排水沟,周振海签字的采购单在脏水里泡发了。
"接着!"老孙头把棉纱绳头抛给我。十六年的工龄章在掌心发烫,我把绳子在七号机基座上绕了三圈。王雪跳上操作台猛拉电闸,老丰田织机突然轰鸣,经轴转动把棉纱绳绷成了弓弦。
拆迁队的叉车在绳阵前急刹时,我看见老孙头的劳模徽章嵌进了沥青地。十二件工装铺在车轮前,汗渍绘成的细纱机图谱在烈日下蒸腾。李春桃的镀金梭子划过金杯车门,在漆面上刻出"1992-2005"——正是七号机的服役年限。
厂区的大喇叭此时突然响起下工铃,三百只鸡同时打鸣。改制办的人钻进车子倒档时,老秦的假肢正卡在后轮纹路里。棉纱绳突然断裂,二十八股经线天女散花般罩住车顶,像给棺材蒙了一层孝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