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山谷的日子，清苦，却也难得地平静。
李长歌有次去镇子上采买时遇到了一名流浪的女孩阿月，看到她就想到了死去的阿枝，因此就收留在身边。小女孩也十分乖巧聪慧，很有灵性，对裴七的技术也是十分崇拜。
裴七似乎也找到了属于他的节奏。白天，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溪边那个简陋却日益像样的工坊里。水力锻锤“哐当哐当”地规律轰鸣着，是他此刻最爱听的背景音。看着粗糙的铁料在自己手中变成锋利的农具、精巧的零件，那种纯粹的创造带来的满足感，让他暂时忘却了外界的纷争和过往的血腥。
他改良的曲辕犁，在附近的山民中备受欢迎。看着那些淳朴的农人因为使用了新犁具而露出喜悦的笑容，裴七的心中，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或许，将自己的知识用在这些地方，让更多普通人过上好一点的日子，才是更有意义的事情？
远离长安的勾心斗角，远离战场的残酷杀戮，远离那些关于技术的沉重拷问……这种“归隐”的念头，如同山谷中的清泉，一点点滋润着他疲惫的心田。
李长歌将裴七的变化看在眼里。她看到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刻紧绷着神经，看到他与山民交流时偶尔露出的放松神态，看到他专注于打造那些民用器具时眼中闪烁的光芒……她内心深处，是为他感到一丝欣慰的。
但她自己，却无法真正放下。
北庭的血海深仇，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灵魂深处，从未褪色。安禄山、史思明这些名字，依旧是午夜梦回时啃噬她心房的毒蛇。
她理解裴七对平静的渴望，也默默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她会带着张顺等人巡视山谷，清理那些来自李员外的骚扰和眼线，确保这片小天地的安全。
但同时，她也从未停止过对外界信息的收集。张顺等人会定期乔装前往附近的城镇，打探关中和河北的最新战况，收集关于叛军动向的情报。每一次带回来的消息，都让李长歌的心情更加沉重。
她知道，这片山谷的平静，只是暂时的。乱世的洪流，迟早会再次将他们卷入其中。
她看着裴七埋首于工坊的身影，眼神复杂。他似乎真的想放下过去，但……他真的能放下吗？他脑中那些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的知识，真的能永远尘封在这深山之中吗？
两人在这片山谷中，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白天各自忙碌，夜晚围炉而坐，偶尔交流几句，分享着简单的饭食。看似平静和谐，却又各怀心事，对未来，有着截然不同的隐忧和期许。
这脆弱的平衡，如同紧绷的弓弦，只需要一点点外力的触碰，便可能……瞬间崩断
打破山谷宁静的，是张顺带回来的一个惊人消息。
“将军！裴先生！河东急报！”张顺风尘仆仆地冲进院子，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惊骇和愤怒，“太原……太原府失守了！”
“什么？！”李长歌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茶碗差点脱手，“怎么可能？！太原坚城，如何会这么快失守？！”
“是……是叛军动用了一种新式火器！”张顺的声音带着颤抖，“据逃出来的溃兵说，那火器铺天盖地而来，如同火雨流星，威力巨大！太原城墙被多处轰塌！守军……守军伤亡惨重，根本无法抵挡！”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艰涩：“城破之后，叛将蔡希德……纵兵屠城三日……城中百姓……死伤不计其数……太原……几乎变成了一片焦土！”
新式火器？火雨流星？轰塌城墙？屠城？！
裴七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他脑中立刻闪过了“火龙出水”、“大食火油”这些关键词！
难道……安禄山或史思明，真的将那些东西投入实战了？！而且……是以如此粗劣、如此不计后果、滥杀无辜的方式？！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强烈的愤怒和……一种技术被拙劣模仿并用于作恶的恶心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是因为负罪感而痛苦，而是因为技术的失控和被滥用而愤怒！
那些混蛋！他们根本不懂如何正确、有效地运用这种力量！他们只是将最原始、最粗暴的燃烧武器，如同泼洒垃圾一般，倾泻到无辜的平民头上！这是对技术的亵渎！也是对生命的漠视！
他想起了自己在现代实验室里，为了提升武器的精准度、降低附带损伤而付出的无数努力！想起了那些关于武器使用和国际公约的严格规定！再看看眼前这血淋淋的现实！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被激怒的专业尊严感，在他胸中交织！
“混账！简首是混账！”裴七低声咒骂着，双拳紧握，指节发白。
他之前两次烧毁图纸，是出于对技术失控的担忧，也是不想让核心技术落入这些疯子手中。但现在看来……仅仅是限制自己，根本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敌人己经通过其他途径，掌握了部分技术，并且……毫无底线地将其用于屠杀！
一味地逃避和自我约束，似乎……并不能带来和平。反而可能让掌握着更粗劣、更危险技术的一方，更加肆无忌惮！
或许……真正负责任的做法，不是彻底放弃，而是……掌握更先进、更可控、甚至……更“人道”的技术，用以制衡这种滥用？用更强大的力量，来约束甚至摧毁那些滥用力量的疯子？
裴七的眼神，在愤怒、凝重和冷静的思考中，不断变换。
他内心那道关于“技术禁咒”的防线，在太原城那冲天的火光和无数冤魂的哀嚎声中，开始……出现了松动。
他需要重新评估，在这个残酷的乱世，一个掌握着超越时代技术的“专家”，到底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