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三月廿六,清明次日。
李焕握着府尹亲批的《织坊彻查牒》,牒尾 "着典狱佐李焕权摄市署织坊监事" 的朱笔批注还带着墨香。市署织坊正门的铜锁在他手中 "咔嗒" 打开,混着草木灰与靛青的气息扑面而来,十二架织机静立如俑,唯有西北角传来梭子撞击声 —— 那是专织官服的丁字坊。
"典狱大人可是来查戊字库?" 说话的老匠人蹲在织机旁调试经轴,腰间铜牌刻着 "织作匠" 三字,袖口补丁上绣着褪色的獬豸纹,"自刘市令上任,戊字库的钥匙便由他亲管,匠人不得擅入。"
李焕出示牒文,注意到老匠人拇指内侧的茧子呈八字形 —— 这是长期使用校正经轴的 "悬垂线" 所致,与《梓人遗制》中记载的官匠特征相符。"老伯在织坊多少年了?" 他刻意放软语气,目光扫过织机上未完成的囚衣,布纹暗线正组成半个 "市" 字。
"从开元二十五年到如今," 老匠人突然压低声音,"那年宫火案后,市署突然增织千套囚衣,所用靛青比往年多出三倍。小老儿记得清楚,染料里掺着细银粉,在月光下会显出星象..." 话未说完,东侧院门突然传来靴声,市署录事参军带着两名衙役闯入。
"李典狱好大的官威!" 录事参军盯着牒文上的府尹印,袖口靛青蹭在门框上,"织坊乃市易重地,岂是你说查便查?" 他抽出腰间的《织作章程》,翻到 "戊字库管理条":"非市令级官员,擅入者杖责二十。"
李焕早有准备,翻开随身携带的《唐六典?太府寺》:"诸州市署织坊,受府尹首辖," 指尖划过 "监事可核查物料" 的条文,"何况牒文盖着双重官印,阁下是要抗命么?" 录事参军脸色青白,却不得不让开道路。
戊字库内潮气逼人,货架上的靛青块按大小码放,最底层的陶瓮贴着 "开元二十六年制" 的封条。李焕用验毒针轻触瓮口,针尖竟泛起微光 —— 这不是普通染料,而是混有秘银粉的特殊颜料,正如老匠人所说,在特定光线下会显现星象。
移开陶瓮,墙面上用炭笔绘着简易星图,北斗七星的 "摇光" 星位,恰好对应西市丙字三号邸店的地窖坐标。他想起胡商囚徒的羊皮卷,星图上的主税星正是 "摇光",而囚衣暗纹的缺口处,也正是这个星位的符号。
"典狱大人看够了?" 老匠人不知何时站在库门,从怀中掏出半片残破的腰牌,铜牌背面刻着 "京兆府户曹" 字样,与陈西后颈的刺青如出一辙,"那年宫火,烧了秘书省的星图,却烧不了市署的织机 —— 他们把星象织进囚衣,把罪证藏进染料。"
李焕接过腰牌,发现内侧刻着极小的数字 "七三五"—— 正是开元二十五年的年份转换。老匠人继续道:"千套囚衣,每套暗纹都指向不同的地窖,唯有丙三号的指向市署后堂... 小老儿当年被灌了哑药,否则早该去旌善亭鸣鼓。"
院外突然传来喧哗,金吾卫的缇骑己至织坊门前。李焕将腰牌藏入衣襟,瞥见录事参军正与缇骑校尉耳语,手中拿着的正是他昨日呈给府尹的银铤星图。他知道,崔勾检一党己开始反扑,而老匠人方才的话,己将十年前的真相撕开一道裂缝。
申时归署,李焕在吏舍细细研磨从戊字库带回的靛青块。加入清水后,粉末在瓷碗中浮现出星轨图案,与《九执历》残卷上的记载完全一致。他忽然明白,所谓囚衣暗纹,根本是市税案同谋者的寻宝图,每一套囚衣都对应着一处藏银地点。
更鼓响过三通,典史王承宗突然造访,手中捧着新到的《诸司考课簿》:"崔勾检在考课院放话,说你私盗织坊物料," 他盯着李焕案头的靛青碗,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槐叶,"十年前的事,连府尹都要绕着走,你何苦来哉?"
李焕望着典史腰间新换的鱼符 —— 与刘市令的装饰纹路相同,终于明白为何前日在庖厨发现的银铤,会出现在典史亲随手中。"典史可记得,《唐律》有云 ' 诸监临主守自盗,加罪二等 '?" 他指着《考课簿》上的 "清慎" 二字,"卑职若贪生怕死,又何必追查至此?"
子夜,李焕带着老匠人给的腰牌来到狱牢,在胡商囚徒的草席下发现新刻的星图。当腰牌上的 "七三五" 与星图重叠,竟拼出 "市令署后堂戊时" 的字样 —— 那是开启暗格的时间密码。他摸着腰间的勋官腰牌,獬豸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仿佛在催促他继续前行。
次日卯时,李焕再次来到市署织坊,老匠人己不知所踪,唯有丁字坊的织机开始转动,新织的囚衣暗纹变成了完整的 "市" 字。他知道,这是幕后黑手在察觉破绽后,紧急修改了暗纹密码,但为时己晚 —— 那些藏在靛青染料中的星象,那些刻在银铤底面的符号,早己在他心中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长安的晨钟响起时,李焕望着织坊上空飘着的靛青色炊烟,忽然想起老匠人说的 "织机经纬里藏着长安城的秘密"。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不再是简单的市税案,而是牵扯到秘书省、太史局、甚至宫禁的巨大阴谋。而作为一个九品小吏,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像织机上的经纱般,坚守律法的刻度,让每一根线都在该在的位置,终将织就真相的图景。
这一日的市署织坊,因府尹的彻查牒而格外忙碌。李焕站在戊字库门前,看着衙役们搬开陶瓮,露出墙面上完整的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