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三月初十，卯时三刻。
长安县署正堂前的青铜镜被擦得锃亮，映出勾检官崔文轩的青衫官服。这位从尚书省派来的八品勾检官，腰间悬着的鱼符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正逐字核对案桌上堆成小山的牒文。李焕垂手立在典史身后，掌心沁出的汗渍几乎要浸透手中的《囚徒名籍总册》。
"王典史，" 崔勾检忽然翻出一页《禁囚簿》，指尖敲在 "陈西，右衽绽线三寸" 的记录上，"《狱官令》规定囚衣破损须三日内修补，为何此处只记未修？" 典史王承宗额头冒汗，正要辩解，李焕己跨前半步："回勾检大人，该犯囚衣破损属 ' 废疾者特备 '，依《式》第二十三条，残疾囚徒衣物可延缓修补，卑职己在《杂支账》记明修补用料，待府库拨下新布即行处置。"
崔文轩挑眉，翻开《杂支账》果然见 "留待季终申领蜀布二匹" 的批注，笔法端正如印，显然早有准备。他的目光转向李焕胸前半褪的獬豸补子："你是典狱佐李焕？州司勾检牒上的补正文书，可是你亲手所书？" 李焕拱手："正是卑职，前日发现保人画押不清，己按《公式令》重录牒文，补盖朱砂手模三幅，均附在案宗第三匣。"
勾检官的态度稍缓，起身走向狱政房查看刑具账。李焕注意到他鞋跟沾着的西市黄土 —— 昨日典史带他拜会市令署时，曾见崔文轩与刘市令在胡商巷密谈，此刻心中暗警：这勾检怕是醉翁之意不在牒文。
巳时初刻，勾检官突然问及永昌坊暴毙案。李焕呈上尸格牒，见其目光落在 "靛青碎布，囚衣暗纹" 处，故意道："大人可知，此布纹与三年前府衙失窃的囚衣相同？卑职查过《物料出入账》，那年恰是刘市令主管市署织坊。" 崔文轩手中的验毒针 "当啷" 落地，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勾检持续到申时，崔文轩最终在《勾检结果牒》上批注 "县狱吏事整肃，可记考课 ' 中中 '"。典史王承宗长舒一口气，待勾检官离去，突然拍着李焕肩膀："好小子！竟能引崔勾检往市署旧案上想，怪不得能看出陈西的吏员茧子 —— 明日随我去见县尉大人，他要听你说那账册上的 ' 李五哥 '。"
暮色中的狱牢，陈西的高热稍退，正就着菜汤啃麦饼。李焕取出从王福邸店带回的半块焦胡饼，放在他面前："三月初五戌初，你根本没在崇仁坊送饼，却知道王婆炉饼烤焦时会撒芝麻 —— 因为你曾是她的账房先生，对么？" 陈西手一抖，麦饼掉在草席上。
"你后颈的 ' 京兆府 ' 刺青，与王福账册上的笔迹相似。" 李焕翻开从衣柜暗格找到的旧文书，泛黄纸页上的小楷与陈西掌心的老茧严丝合缝，"十年前你们同属京兆府户曹，替刘市令做假账吞没市税，事发后他断指保身，你顶罪入狱，对么？"
陈西突然剧烈咳嗽，浑浊的泪水滴在胡饼上："大人明察... 王掌柜去年又逼我诬陷胡商盗窃，说只要认了，就放我娘子出狱... 可他昨日却死在自己的毒酒里..."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重物坠地声，一名狱卒捂着脖子倒在牢门前，咽喉处插着半截弩箭，箭头淬着与王福相同的乌头毒。
李焕立即吹灭油灯，借着月光看见牢顶瓦面有人影晃动。他摸出藏在枷板中的验毒针 —— 那是今早从仵作处借来的，此刻正泛着幽蓝光芒。当刺客的第二支弩箭射向陈西时，他突然推开草席，弩箭擦着陈西耳际钉在砖墙上，尾羽上的市署铜铃碎响，与那日在胡商巷听见的一模一样。
"保护人犯！" 李焕大喊着撞开牢门，正见三名蒙面人从狱墙翻入。他抓起墙角的水火棍，突然想起《唐律》中 "吏卒御贼伤重者，赐勋一转" 的条文，挥棍扫向最近的刺客膝盖 —— 这是典狱佐极少用到的格斗术，却因原主记忆中父亲曾为府兵而留存。
混战中，李焕的公服被划破，右肩中了一记闷棍，但刺客终究不敌闻讯赶来的狱卒，留下两具尸体和一枚刻着 "市" 字的腰牌逃遁。他蹲下身查看尸体手腕，见刺青正是当年京兆府私刑的标记，与陈西后颈如出一辙。
亥时三刻，县尉赵大人的书房灯火通明。李焕跪在地上，呈上染血的腰牌和刺客尸身的刺青图："此辈应属市署私兵，十年前曾参与吞没市税案，如今怕要灭口陈西，掩盖王福之死。" 赵县尉抚着胡须点头，目光落在他肩伤上："御贼有功，按《考课令》可记 ' 上中 ' 考，待此案结后，本尉自会为你请功。"
更漏声中，李焕回到吏舍，发现案头的《囚徒名籍总册》被人翻动过，最新一页用炭笔写着 "崔勾检与刘市令共分市税"—— 正是陈西的字迹。他忽然明白，今日勾检官的宽容，原是怕旧案牵连自身，而县尉的青眼，亦因想借他之手扳倒市署势力。
窗外，长安城的夜禁鼓再次敲响，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急促。李焕摸着肩伤处的纱布，想起典史说的 "明日见县尉"，终于懂得在这架官僚机器中，晋升的阶梯从来不是单靠勤勉，而是要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有用棋子。而他胸前的獬豸补子，此刻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沉重 —— 那不仅是典狱佐的官凭，更是架在真相与权势间的天平。
这一夜，吏舍的油灯首到五更才灭。李焕在《狱情密记》中画下第三个獬豸标记，笔尖划过 "市署私兵"" 勾检官涉案 ""县尉请功" 等字，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晨钟 —— 那是兴庆宫的报晓钟，却仿佛敲在他即将改变的吏途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