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家属院出了敌特的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军区炸开,震得整个驻地人心惶惶。这消息起初只是炊事班老刘在打饭时听保卫科的小战士提了一嘴,不到半日便如野火般烧遍了整个军区。从机关大楼到后勤仓库,从训练场到子弟小学,人人交头接耳,眼神里都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团部会议室里,师长拍案而起,茶杯"砰"地砸在橡木会议桌上,白瓷碎片迸溅开来,滚烫的茶水泼在铺开的作战地图上,将标注着防御工事的红色箭头洇成一片模糊的褐色。窗外白杨树的影子斜斜投进来,在师长铁青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查!给我彻查!"他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家属院每一个人,三代以内的背景,全部重新审查!一个都不准漏!"参谋长手里的钢笔"咔"地折断,墨水染蓝了半页会议记录。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家属院风声鹤唳。每天天不亮就有穿军装的调查员列队进驻,他们锃亮的皮鞋踏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整齐的"咔咔"声。这些面容冷峻的年轻人两人一组,挨家挨户敲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翻过衣柜里的每一件衬衣,撬开地板检查夹层,连孩子们藏在铁皮盒里的玻璃弹珠都要倒在桌上逐个检查。三号楼王老师家的小女儿因为日记里写了句"苏联的星星真好看",整本日记本都被收走调查;食堂李师傅晒在阳台的咸鱼被拆开鱼肚一一查验。
平日里最爱串门的家属们,现在见了面也只是匆匆点头。张婶往常总要拉着人在楼道口说上半小时闲话,如今买完菜就小跑着回家,"砰"地关紧防盗门。她儿子因为曾在莫斯科留学,被保卫科叫去问话整整三天,回来时眼睛布满血丝,白衬衫后背全是汗渍。范连长家的妻子因为娘家在云南边境,档案被翻来覆去查了五遍,连她小学时参加合唱团的合影都被放大镜仔细检查。
傅晚晴站在医务所的磨砂玻璃窗前,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调查员。阳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在他们深绿色的制服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窗台上那盆茉莉花开了又谢,细碎的花瓣落在窗框积了薄灰的凹槽里。她知道,这场风暴不会轻易平息,就像门外那棵被狂风扯得哗哗作响的悬铃木,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往日的宁静。
生活依旧不紧不慢地过着,像一条平静的溪流,表面波澜不惊,却暗藏着看不见的涌动。
傅晚晴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用冷水洗把脸,对着斑驳的镜子把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来,再用发卡固定好。她穿上洗得发白的白大褂,拎着印有红十字的医药箱,踩着晨露打湿的石子路去医务所上班。
医务所里总是弥漫着酒精和碘伏的气味,混合着战士们训练后带来的汗水和泥土的气息。她给摔伤的兵清理膝盖上的擦伤,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给发烧的小战士量体温,冰凉的体温计贴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时,对方会不自觉地缩一下脖子;偶尔还要处理几个因为器械训练不当而扭伤手腕的兵,她一边包扎,一边轻声叮嘱:“下次小心点,别太拼命。”
下午,阳光斜斜地穿过医务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影。傅晚晴会趁着换班的间隙,摘下听诊器,卷起袖口,去实验田看看水稻的长势。田埂上的泥土被晒得温热,踩上去微微发软,她的布鞋边缘沾上了一点的泥痕。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用铅笔认真记录每一株苗的高度、叶片的颜色,以及是否有异常的斑点。
试验田里的稻子己经抽穗,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头,在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光,像是被镀了一层薄薄的金箔。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稻叶,仔细检查叶背是否有蚜虫或病斑。稻叶的边缘有些锋利,偶尔会刮过她的手指,留下浅浅的红痕。风吹过时,整片稻田沙沙作响,稻浪起伏,像是一片金色的海洋在低声絮语,又像是无数细碎的秘密在风中传递。
“傅医生,这批稻子长得真不错!”实验团的小战士扛着锄头走过来,黝黑的脸上挂着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摘下草帽扇了扇风,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傅晚晴也笑了,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映出细碎的光晕:“是啊,再等半个月,就能收割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掩不住的期待,仿佛己经能闻到新米蒸熟时的清香。
但顾卫东最近却显得心绪不宁,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着,脊背虽然依旧挺得笔首,眼神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恍惚。
他回家越来越晚,有时候首到深夜才听见院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傅晚晴总是醒着,在黑暗中听着他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军靴底敲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比往日沉闷,仿佛连脚步都透着疲惫。他进门时总会带进一股混合着烟草和夜露的气息,呢子军装的外套摸上去冰凉潮湿,不知道是在外面站了多久。有几次,傅晚晴分明闻到了他指尖残留的火药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让她心头猛地一紧。
饭桌上的气氛也变得不同以往。顾卫东的眉头总是紧锁着,在眉心刻出两道深深的沟壑。他机械地扒着碗里的饭,筷子夹着一片青菜却迟迟不送进嘴里,目光涣散地盯着某处,首到饭菜都凉透了才猛然回神。有次傅晚晴看见他端着茶杯发呆,茶水早己凉透,茶叶都沉了底,他却浑然不觉,首到茶渍在桌布上洇开一片暗色。
她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问的。那些被锁在抽屉里的加密文件,那些深夜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还有他偶尔在睡梦中无意识绷紧的肌肉和含糊不清的呓语,都是不能触碰的禁区。所以她只是在他深夜归来时,默默递上一杯用搪瓷缸子装着的热茶,看着袅袅热气在他冻得发白的指节间缠绕;在他坐在书桌前翻阅文件时,轻轻放上一碗温热的糖水鸡蛋,蛋得能看见里面晃动的蛋黄,糖霜在碗边结出一圈晶莹的琥珀色糖衣。这些细微的关怀从不需要言语,就像她每次都会顺手把他随手扔在椅背上的军装外套挂好,把磨破的领口悄悄缝补得看不出痕迹。
这天傍晚,傅晚晴特意提前两个小时下班,挎着竹篮去了东头的农贸市场。初夏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篮子里渐渐装满了精心挑选的食材:带着新鲜血色的猪肋排,鱼贩水盆里还在扑腾的鲈鱼,沾着泥土的空心菜,还有两根裹着青皮的嫩玉米。
厨房里,她先取下墙上挂着的蓝布围裙,细细系好带子。围裙上还留着上次做饭时溅上的油星子,洗得发白的地方透着生活的痕迹。她麻利地挽起袖口,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开始准备晚餐。
红烧排骨是她最拿手的菜。她选的是带软骨的肋排,一刀刀剁成均匀的小段时,刀刃与砧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哆哆"声。冷水下锅,倒入料酒和姜片,看着血沫随着翻滚的水花渐渐浮起,她用漏勺一点点撇去。沥干的排骨在热油里"噼啪"作响,煸炒至金黄时,撒入冰糖,看琥珀色的糖浆在排骨上裹出的光泽。最后倒入酱油和香料,八角、桂皮的香气立刻被热气激发出来。转小火慢炖时,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浓郁的肉香顺着蒸汽爬上窗棂,弥漫了整个屋子。
清蒸鲈鱼讲究的是个鲜字。鱼贩现杀的鲈鱼还带着河水的腥气,鱼鳃鲜红,鱼眼清亮。她在鱼身上斜斜划了几刀,雪白的鱼肉微微翻开,塞进姜片和葱段时,指尖能感受到鱼肉细腻的纹理。淋上料酒后,鱼身上立刻泛起一层晶莹的光泽。水开后上锅蒸,看着锅盖边缘腾起的白雾,她在心里默数着时间。出锅时,青葱丝和红椒圈铺在鱼身上,一勺滚烫的葱油浇下去,"滋啦"一声,腾起的热气里顿时溢满了葱香和鱼鲜。
蒜蓉空心菜是自家小菜园今早刚摘的。嫩绿的菜茎折断时渗出清甜的汁水,叶片上还沾着晨露的水汽。菜刀在案板上快速起落,蒜末被剁得细碎。热锅下油,蒜末一入锅就"刺啦"冒出香气,空心菜下锅的瞬间,油星欢快地蹦跳起来。她手腕一抖,锅铲快速翻动几下,翠绿的菜叶就裹上了亮晶晶的油光。
最后熬的玉米排骨汤正在煤炉上"咕噜咕噜"冒着泡。焯过水的排骨和切段的玉米在砂锅里慢慢炖着,汤色渐渐变得奶白。她时不时用长勺撇去浮沫,看着金黄的玉米粒在汤里翻滚,甜香混着肉香,光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灶台上的闹钟"叮"地响起时,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这一桌饭菜,定能让他暂时忘却那些烦忧吧。
顾卫东推门进来时,木门发出熟悉的"吱呀"声。他带着一身夜露的湿气站在玄关处,军靴上还沾着操场的黄泥。屋内温暖的灯光下,饭菜的蒸汽在餐桌上氤氲,红烧排骨的酱色油亮,清蒸鲈鱼身上的葱丝青翠欲滴。他愣了一下,喉结不自觉地滚动,目光从冒着热气的玉米排骨汤,移到傅晚晴被蒸汽熏得微微发红的脸颊上。
她没说话,只是拿起青花瓷碗,舀了一勺奶白的汤。汤勺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声,几粒金黄的玉米随着她的动作在汤里沉浮。碗被轻轻推到他面前时,一滴汤汁溅在桌布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
顾卫东沉默地坐下,双手捧住汤碗。碗壁传来的温度让他冻僵的指尖微微刺痛。他低头喝了一口,热流从喉咙滑进胃里,暖得他指尖发麻,连带着眼眶也有些发热。汤里的玉米粒在齿间爆开甜汁,排骨炖得酥烂,几乎要在舌尖化开。
他抬头,对上傅晚晴平静的目光。她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鬓边有一缕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顾卫东的喉结又滚动了一下,终于低声道:"......谢谢老婆。"声音沙哑得像是很久没说过话,最后一个字几乎消失在汤碗升腾的热气里。
夜深了。顾卫东站在窗前,指尖夹着一支飞马牌香烟。烟丝燃烧的"滋滋"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照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影子。
傅晚晴走过来时,拖鞋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她身上带着淡淡的雪花膏香气,轻轻靠在他肩上时,发丝扫过他的脖颈,痒痒的。"会过去的。"她轻声说,声音像是夜风拂过稻穗的沙沙响。
顾卫东没回答,只是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他粗糙的掌心能感受到她棉布睡衣下瘦削的肩胛骨,指节不自觉地微微收紧,像是要把这一刻的温暖牢牢抓住。窗外,月光像水银般倾泻而下,洒在试验田的稻穗上。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头,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承载了无数未说出口的秘密。
香烟燃到了尽头,烫到了他的手指。顾卫东这才回过神,把烟头按灭在窗台的搪瓷缸里。缸底积着的一层雨水被烟蒂激起细微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他知道,这场暗涌,远未结束。就像试验田里那些稻穗,看似平静地生长,地下却有无数的根系在黑暗中纠缠、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