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我赴深渊》
第一章:我跳海时,他吹着口哨
冰冷的海水像无数根钢针,瞬间扎透了我的骨髓。
咸腥的海水灌进鼻腔,窒息感像一只巨手扼住我的喉咙。沉重的黑色礼裙如同水鬼的缠绕,拖拽着我向幽暗的海底沉去。
上方,那艘灯火通明、承载着我“完美人生”的豪华游轮,正缓缓驶离,将我与那个金丝笼彻底割裂。
意识模糊间,耳边却异常清晰地响起一个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穿透了此刻灌满耳朵的海水轰鸣,那是三个月前的江野——“大小姐,看够了没?再看收费了啊。”
他斜倚在斑驳的船舷上,古铜色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沾着机油的手指随意把玩着一把小扳手。
那艘破旧得几乎快要散架的木船,被他敲敲打打,竟也显出一种倔强的生命力。夕阳熔金,泼洒在他汗湿的额发和沾着油污的背心上。
那是三个月前,在海城最荒僻的东崖角。
我是林汐,姜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或者说,是养父姜雨精心雕琢了二十年的完美作品。
那天,本该是我在滨海音乐厅大提琴独奏的日子。
姜雨西装革履,笑容得体地站在聚光灯下,向满座名流介绍他的“骄傲”,像展示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镁光灯刺得我眼睛发涩,台下每一张含笑的脸,都像是姜雨意志的延伸。
“小汐,记住,你是完美的。”
演出结束,他在后台休息室,亲手为我整理并不存在的衣领,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却不容置疑,“下周和宏远集团李公子的订婚宴,是你人生新的乐章。别让爸爸失望。”
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在我的颈侧,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我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暗流,只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爸爸。”
完美,是的,完美的大提琴手,完美的名媛,完美的联姻棋子。
胸腔里那颗被规训了二十年的心脏,却在那一刻,发出沉闷而绝望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像在敲打着囚笼。
所以,我逃了。
开着姜雨送我的那辆白色保时捷,一路狂飙,引擎的嘶吼是我无声的呐喊。昂贵的裙摆被车门夹住,撕裂的声音尖锐又痛快。
我甩掉高跟鞋,赤脚踩在粗粝的砂石上,奔向那片被遗忘的海角悬崖,奔向那震耳欲聋的海浪咆哮。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江野,还有他那艘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海浪拍碎的破船。
我站在悬崖边,海风卷起我散乱的长发和昂贵的裙裾,像个迷路的落魄公主。他抬头望过来,带着机油的手指随意蹭了下下巴,留下一道滑稽的黑痕,眼神却像带着钩子,野性难驯。
“喂,大小姐,”他吹了声短促的口哨,痞气十足,“这地方风大,当心把你这身行头刮海里喂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赤着的、沾满沙砾的脚,语气里多了点玩味,“还是说,迷路了?”
我张了张嘴,海风的咸涩灌满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是迷路,是逃离。逃离那个金碧辉煌、令人窒息的牢笼。
所有的委屈、愤怒和无处安放的孤勇,在那一刻决堤。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混着海风,又咸又涩。
他似乎愣了一下,那点玩世不恭的笑意僵在嘴角。随即,他啧了一声,动作却意外地干脆。他随手丢掉扳手,几步跨上跳板,走到船尾一个被防水布盖着的角落,弯腰翻找着什么。
“喏。”
他走回来,将一样东西抛了过来。不是手帕,也不是纸巾。那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暗淡的弧线,落在我脚边粗糙的礁石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是一枚生锈的船锚挂件。很小,只有拇指大小,铁锈斑驳,边缘甚至有些锋利,系着一小段同样磨损的麻绳。
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它丑陋、粗粝,与我所处世界的精致格格不入。
“擦擦。”他言简意赅,目光却看向远处翻涌不息的海浪,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举动只是顺手,“眼泪解决不了问题,铁疙瘩至少能挂东西。”
我怔怔地看着脚边那枚丑陋的船锚,又抬眼看向他。他侧脸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冷硬,下颌线绷紧。海风带着咸腥气息,将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和汗味吹拂过来,一种原始而陌生的生命力,冲撞着我被香水浸泡了二十年的感官。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一头被海浪磨砺的孤狼,伤痕累累,眼神却依旧桀骜,亮得灼人。
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铁锈,一种奇异的刺痛感顺着指尖蔓延开,却奇异地压下了翻涌的泪意。
我弯腰,紧紧攥住了那枚小小的船锚。铁锈的颗粒硌着掌心,尖锐,生冷,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疼痛的真实感。
就在这时——
“嗡……”
我身上那件被撕裂的礼服裙内衬口袋里,传来一阵细微却固执的震动。是那个被我调成静音,却始终无法真正丢弃的专用手机。
屏幕上,冷白的光在昏暗的暮色中亮起,只有一行字,来自那个备注为“父亲”的号码:
【小汐,玩够了就回来。明晚家宴,别让李家难堪。孤儿院今年的资助预算,需要你签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孤儿院……那三个字是他套在我脖颈上最牢固的枷锁。捏着船锚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冷的锈蚀边缘深深陷入掌心,细微的刺痛感传来,却压不住心底骤然升起的寒意。
“叮咚——”
紧接着,又是一条短信,这次是助理陈秘书:
【林小姐,姜董己联系警方,您的车在滨海公路被监控拍到。他请您一小时内务必回到南山别墅,否则……后果您明白的。】
后果?能有什么后果?
无非是孤儿院那几十个孩子期盼了一年的新校舍化为泡影,无非是张妈妈那拖着病体的身影在院长办公室里无声啜泣的画面再次刺痛我的神经。
姜雨太清楚我的软肋在哪里!
海风更大了,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得我单薄的礼服裙猎猎作响,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绝望像冰冷的海水,无声地漫上来,几乎要将我吞没。
我攥着那枚生锈的船锚,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粗糙的锈迹似乎要嵌进肉里。
回去吗?
回到那个镶金嵌玉的牢笼,做回那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不!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海面上骤然炸开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沉沉的绝望。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悬崖下汹涌的黑色海面。远处,在那艘灯火辉煌的游轮航线之外,在更深的、被夜色笼罩的海域里,几点幽微、模糊、几乎难以辨认的灯火在波涛间若隐若现。
那是走私船!是城市传说里那些在夜间幽灵般游弋、连接着法外之地的通道!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擂鼓般撞击着肋骨,血液冲向西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灼热感。
回去是死路一条,是被姜雨彻底驯服、成为他棋局里一颗漂亮棋子的无期徒刑。而眼前这片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海域,却诡异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通往一个未知的、危险的、却可能是唯一属于“林汐”的出口。
去流浪。
陪你去流浪。
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在低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丝荒谬的甜蜜——尽管我甚至不知道那个“你”是否愿意,或者是否值得。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咸腥的空气灌满肺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让头脑异常清醒。
悬崖下,海浪撞击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是在发出邀请,又像是在发出最后的警告。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那冰冷刺目的短信,指尖在关机键上停留了半秒,然后猛地用力按了下去。
屏幕彻底暗了下去,连同那个世界投射在我身上的所有枷锁和期待,一起沉入黑暗。
紧接着,在江野可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带着一丝错愕的目光中,我做了一件这辈子最疯狂、也最清醒的事。
我攥紧了手心那枚冰冷粗糙的船锚挂件,冰凉的铁锈边缘深深硌进掌心的嫩肉,带来一种尖锐的、令人清醒的痛楚。
然后,我朝着悬崖边缘,朝着那片吞噬光亮的、汹涌翻滚的黑色深渊,义无反顾地——纵身跃下!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的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咸涩的海水猛地灌入口鼻,窒息感像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昂贵的黑色礼裙吸饱了水,变成沉重的裹尸布,拖拽着我急速下沉。意识在冰冷和窒息中迅速模糊、溃散。
就在黑暗即将彻底吞噬我的瞬间,一点微弱却执拗的暖意,从紧攥的右手掌心传来。
是那枚生锈的船锚!它粗糙的棱角死死硌着我的皮肉,尖锐的痛感像一根针,刺破了濒临昏迷的混沌。
痛……却像燎原的火种,瞬间点燃了我求生的意志。
冰冷的海水是埋葬过去的坟墓,也是通往未知的甬道。
我来了,江野。
或者,我来了,深渊。
无论前方是粉身碎骨,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