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的山道蜿蜒如缎,赵蝶儿垂落的裙裾扫过马蹄溅起的忍冬花瓣。
烈焰的玄色箭袖裹着风声,将她往怀里又带了半寸,残阳的余晖正巧掠过他虎口那道月牙状的旧伤,倒像是把二十年前的箭簇熔成了金箔。
"当心枯藤。"他贴着蝶儿耳畔提醒,温热的气息惊起她鬓边银步摇的颤动。
那支刻着忍冬缠枝纹的簪子原是福嬷嬷去年生辰赠的,此刻在渐浓的夜色里泛着幽微的蓝光。
蝶儿偏头去躲,银镯却撞在他胸前的鎏金盘扣上,发出类似檐角铜铃的轻响。
山道拐角处突然漫起浓雾,惊得烈焰勒住缰绳。
雾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忍冬香,蝶儿突然攥紧他袖口的银线云纹:"你闻见没有?
像是西跨院那株百年忍冬开了。"话音未落,雾里竟真飘来几片带着水汽的嫩黄花萼,落在她膝头绣着忍冬藤的锦缎上,与三日前嬷嬷亲手缝的暗纹严丝合缝。
王府的灯笼在五里外便亮起来了。
珍珠捧着鎏金暖手炉在仪门外来回踱步,绣鞋尖沾着西跨院新落的忍冬叶。
当马蹄声撞碎暮鼓时,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正巧磕在门环上,迸出的脆响惊飞了檐角铜铃下的夜莺。
"公主!"小丫鬟们提着鹅黄绢灯涌上来,暖光映得蝶儿面颊的疤痕都泛着蜜色。
烈焰扶她下马时,她发间的忍冬香混着他箭袖上的沉水香,在众人簇拥里酿出甜暖的雾。
珍珠却退后半步,藏在灯笼阴影里的左手死死掐着腰间荷包——那里头装着今晨从嬷嬷药罐底捞出的忍冬根。
正厅廊下的羊角灯突然暗了两盏。
白管家捧着青玉算盘疾步走来,算珠碰撞声竟与雾中山道的马蹄声重叠:"禀王爷,后厨备了忍冬蜜酿......"话音未落,东厢房方向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惊得算盘上三枚翡翠珠子滚进石缝。
蝶儿腕间的银镯突然发烫,她认出这声响与三日前嬷嬷打翻药碗时如出一辙。
"嬷嬷呢?"蝶儿攥住珍珠衣袖,发现对方腕骨比半月前又凸起三分。
小丫鬟们提着灯笼的手同时轻颤,暖光在青砖地上晃出忍冬藤似的影。
烈焰突然握住她发凉的指尖,他掌心的薄茧正巧压在她指节陈年的烫伤上——那是八岁那年嬷嬷教她煎药时落下的。
珍珠的荷包突然坠地,滚出两粒发黑的忍冬籽。
夜风卷着西跨院的方向送来断续咳嗽,混着药炉沸腾的咕嘟声,像极了蝶儿幼时噩梦惊醒后听到的摇篮曲。"今晨......今晨嬷嬷还撑着给公主绣了新的忍冬纹绢帕......"珍珠的声音被更漏声切碎,檐角的铜铃突然齐齐作响,震落的花瓣沾在蝶儿眼睫上,倒像是未落的泪。
烈焰突然解下大氅裹住她轻颤的肩,玄色织金缎里还裹着山间的雾气:"我陪你去西跨院。"他箭袖扫过石阶时,暗纹里藏的银线忍冬藤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蝶儿踩到片半枯的忍冬叶,叶脉裂痕恰与她腰间玉佩的纹路重合——那玉佩原是嬷嬷用陪嫁的玉镯改的。
穿过月洞门时,百年忍冬藤的阴影突然笼罩小径。
蝶儿仰头望着纠缠的藤蔓,恍惚看见十三岁那年的雨夜,嬷嬷举着绢灯在藤架下寻她,绣着忍冬纹的衣摆被雨水浸成深碧色。
此刻藤架下却飘着浓重的药苦味,混着熬过火的忍冬香,熏得她腕间银镯蒙上水雾。
厢房窗纸透出的烛光突然摇曳,映出个佝偻的剪影正往发间簪着什么。
蝶儿踉跄半步,发间银簪的忍冬花苞勾住烈焰的盘扣。
当啷一声,簪头坠下的银丝流苏突然散开,十三枚银铃铛滚进石缝——这数目竟与嬷嬷贴身收着的佛珠分毫不差。
药香突然被夜风揉碎,厢房内传来织锦撕裂的声响。
蝶儿腕间的银镯滑至肘间,露出内侧新刻的忍冬纹——那是三日前嬷嬷用绣针蘸着药汁一笔笔描的。
烈焰抬手要叩门环时,她忽然按住他腕间的旧伤,喉间滚着幼猫似的呜咽。
百年忍冬藤在月光下抖落万千露珠,恍惚间竟似满架银铃齐喑。
檀木门轴碾碎满室药香时,蝶儿听见自己腕间银镯撞在门框上的声响。
月光从漏窗里淌进来,正巧漫过嬷嬷枕边那顶褪色的忍冬纹帷帽——那是她八岁那年偷溜出宫,嬷嬷举着这顶帷帽在朱雀大街追了三个时辰。
"嬷嬷绣的忍冬藤......"蝶儿踉跄着扑到榻前,半枯的指尖触到被衾上未完成的绣绷。
银针还斜插在忍冬花苞的位置,丝线末端沾着褐色的药渍。
嬷嬷发间那支素银簪子突然滑落,簪头刻着的忍冬缠枝纹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竟与蝶儿腰间玉佩的裂痕如出一辙。
烈焰的箭袖扫过药炉升腾的雾气,沉水香混着熬焦的忍冬根,熏得梁上悬着的药囊簌簌作响。
他伸手要扶蝶儿,却发现她面颊的疤痕在烛火下泛着奇异的金红——恰似三日前嬷嬷药炉里飞溅的药汁痕迹。
"老奴......"嬷嬷干裂的唇间漏出气音,枯瘦的手突然攥住蝶儿腕间的银镯。
绣着忍冬纹的袖口滑落,露出布满紫斑的小臂,那些斑痕的轮廓竟与蝶儿幼时烫伤的位置重叠。
蝶儿喉间滚动的呜咽惊醒了窗外的夜莺,百年忍冬藤的阴影突然爬上窗棂,将嬷嬷青灰的面容割裂成碎片。
珍珠打翻的铜盆在门外滚了三圈,药汤泼洒处竟生出细小的忍冬嫩芽。
烈焰解下的玄色大氅裹住蝶儿颤抖的肩头时,嬷嬷枕边的绣绷突然迸裂,十三根银针齐齐扎进床柱,排列的阵势竟与当年柔妃宫檐下的护花铃铛分毫不差。
"煎三碗忍冬露......"嬷嬷浑浊的眼底突然泛起奇异的光,枯枝般的手指划过蝶儿眉心的疤痕,"用西跨院第三株忍冬,取...取晨露......"话音未落,梁上药囊突然坠地,滚出的忍冬籽在青砖缝里瞬间生根抽芽,嫩黄的藤蔓缠住烈焰的皂靴。
蝶儿腕间的银镯突然发烫,内侧新刻的忍冬纹渗出淡金色汁液。
烈焰劈手斩断藤蔓时,汁液溅在嬷嬷枕边的绣帕上,未完成的忍冬花苞竟在月光下徐徐绽放。
嬷嬷喉间发出类似铜铃摇晃的咯咯声,绣着忍冬纹的衣襟突然渗出暗红,那颜色与蝶儿幼时打翻的胭脂盒一模一样。
"王爷恕罪!"白管家捧着碎玉算盘跪在门外,翡翠珠子滚进忍冬藤蔓的根部,"嬷嬷半月前就咳血,偏不让惊动公主......"他的声音被突然呼啸的夜风切碎,百年忍冬藤上所有花苞在瞬间绽放,浓香熏得珍珠腰间的荷包突然燃烧,灰烬里竟现出半枚鎏金的忍冬纹禁步。
烈焰横抱起几近昏厥的蝶儿时,她发间的银簪突然勾住他颈间的盘扣。
十三枚银铃铛滚落在忍冬藤下,被月光照得宛如当年柔妃棺椁前的长明灯。
嬷嬷绣了一半的忍冬帕子飘落在烈焰肩头,未干的金色汁液竟慢慢渗成西个小字——莫负花期。
"我在这里。"烈焰将蝶儿按在胸口,箭袖上的银线忍冬藤突然割破他的手腕,血珠滴在她眉心疤痕上,竟发出晨露坠入热汤的轻响。
蝶儿腕间的银镯应声脱落,内侧新刻的纹路在血光中化作蜿蜒的藤蔓,顺着两人交握的指尖爬上窗棂。
三更梆子响时,忍冬香突然变得稀薄。
蝶儿望着琉璃灯罩上跳动的影子,忽然伸手触碰烈焰颈间结痂的咬痕——那是三日前雾中纵马时,她受惊后留下的印记。"若父皇要你娶陈尚书家的......"
"赵蝶儿!"烈焰突然捏碎掌心的忍冬花苞,金色汁液顺着指缝渗进青玉扳指,"你当我箭袖上的忍冬纹是绣着玩的?"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陈旧的箭伤,疤痕形状竟与柔妃宫檐角缺失的铜铃一模一样。
蝶儿腕间新生的忍冬纹突然发烫,藤蔓纹路在月光下蔓延成完整的并蒂花枝。
更漏声里,烈焰突然咬破舌尖,将带血的吻印在她眉心的疤痕上。
血腥气混着忍冬香在帐中翻涌,蝶儿听见自己腰间玉佩发出裂帛般的清鸣。
当月光移过第七根窗棂时,百年忍冬藤上所有花朵同时凋谢,枯萎的花萼坠地竟化作细碎的金箔,拼出半阙褪色的婚书。
五更天泛起鱼肚白时,烈焰箭袖上的银线忍冬藤突然断了一根。
蝶儿攥着染血的帕子沉睡,未察觉窗外飘落的金箔正被晨露慢慢蚀成青灰色。
白管家捧着新的绣绷候在廊下,绷架上缠着的金丝银线在曙光里泛着冷光,细看竟是十三根长短不一的旧银针。
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时,烈焰腕间的旧伤突然渗出血珠。
他望着怀中人眉心血痕渐淡的面容,伸手截住窗外飘来的半片忍冬枯叶。
叶片背面用金粉描着的"欧阳"二字正在融化,滴落的金液在青砖地上蜿蜒成二十年前柔妃宫失火时的逃生路线。
远处传来宫轿碾过金箔的细响,惊得西跨院新发的忍冬嫩芽齐齐转向皇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