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零星的婆婆纳花瓣被草鞋碾成靛蓝汁液,蝶儿弯腰将竹篮卡在石缝间,踮脚去够枝头半青半红的棠梨子。
碎金般的阳光透过苦楝树裂成细线,恰巧勾勒出她耳后那块淡青色胎记——昨夜她伏在窗边梳头时,婆婆说这形状像极当年柔妃枕畔的玉如意。
"说好三日便来接我……"指尖掐断果蒂的瞬间,汁水染红了月白袖口,她赌气似的将青果掷向崖壁。
碎石滚落的轰响惊得野斑鸠扑棱棱飞起,二十丈外的忍冬藤架突然抖落几片陈年枯叶。
烈焰的皂靴陷在潮湿的苔藓里,珊瑚珠在掌心烙出深红印记。
他望着那个在果树间穿梭的绯色身影,喉间泛起柔妃临终前喂他喝的枇杷蜜——黏稠的甜里裹着化不开的苦涩。
十年前蝶儿正是穿着这般鲜亮的石榴裙,在冷宫墙根下为他捉蟋蟀,裙摆扫过的地方开出一串鹅黄地丁花。
"再不来寻我,这些山杏可都要喂了松鼠。"蝶儿踮脚勾住横斜的枝桠,腕间银镯与树干摩擦发出细微响动。
她突然想起及笄那夜,烈焰醉醺醺地将这镯子套上她手腕,青铜酒樽映着他眉心血痣,说这是用柔妃陪葬的银烛台熔铸的。
此刻山风卷着腐叶掠过她后颈,竟与那夜他喷在耳畔的酒气温度相仿。
老树根突然爆开细碎的断裂声,烈焰的箭袖勾住了忍冬藤干枯的卷须。
二十年未开的花苞在风里轻颤,恍惚与记忆中柔妃灵堂前的素缟重叠——那年他躲在棺椁后,看着小蝶儿膝下的青砖被泪渍浸成深色,蜜蜡佛珠在她掌心勒出紫痕。
"骗子。"蝶儿突然对着树干踢起块碎石,惊得树冠里窜出三只红腹松鼠。
她抚摸着鬓间温润的玉蝴蝶,这是临行前烈焰亲手给她簪上的。
冰裂纹的翅尖在日头下泛着幽光,像极了他们初见那日太液池的碎冰。
烈焰的指尖深深抠进树皮裂缝,琥珀色树脂顺着掌纹蔓延。
当年欧阳山庄那场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他抱着昏迷的温柔冲出火海时,掌心也沾过这般黏稠的松脂。
此刻腐殖土的气息混着棠梨清香钻进鼻腔,竟比御书房新贡的龙涎香更催人心跳。
蝶儿突然踮脚去够最高处那簇红果,绯色裙裾在荆棘丛里勾出丝缕银线。
山风卷着她的嘟囔掠过二十年陈的忍冬藤:"等回府定要把你书房的白玉镇纸全换成酸梨木……"尾音被突来的山雀啼鸣截断,七八颗熟透的野山杏砸在青石上,溅起的汁液像极了那年她跪求太医时磕破额角的血。
腐叶下的陈年忍冬根系突然发出细微爆裂声,烈焰的皂靴碾碎了半朵干枯的蓝睡莲。
这野莲定是暴雨时从山顶天池冲下来的——就像那夜他从太庙偷来的合卺酒,白玉杯里也漂着这般纤弱的花瓣。
蝶儿当时抿着酒笑说,要把他眉间朱砂痣揉碎了掺进胭脂。
"王爷此刻怕是在书房批公文呢。"她突然泄气似的靠着树干滑坐在地,玉蝴蝶撞在树瘤上发出清越声响。
腐殖土里钻出几只黑蚂蚁,正沿着她裙摆的并蒂莲纹路攀爬。
这绣样是她亲手描的,针脚却歪斜如当年替他包扎伤口时的绷带结。
二十步外的岩缝里渗出山泉水,烈焰的喉结随着水声上下滚动。
他记得柔妃棺椁入土那日,蝶儿也是这般抱着膝盖坐在坟前,发间沾满纸灰与忍冬枯叶。
此刻她后颈粘着片黄栌叶,随呼吸起伏的模样像极即将振翅的蝉。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将蝶儿的碎碎念清晰送进烈焰耳中:"……祠堂暗格里还藏着西域葡萄酒,等入冬就偷出来埋在梅树下……"尾音被突来的鸦啼惊散,惊得她腕间银镯撞上竹篮。
这竹篮是婆婆用二十年陈的湘妃竹编的,细密纹路间还凝着去岁的松脂香。
烈焰的掌心突然触到树皮裂缝里温热的树脂,黏腻触感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那夜红烛高烧,他握着蝶儿的手去描合婚庚帖,砚台里化开的金箔就是这么缓缓流淌。
此刻山雾漫过东侧断崖,将她的绯色身影洇成茜纱灯罩里的剪影。
"当真不要我了么?"蝶儿突然抓起青石上的棠梨子朝溪涧掷去,惊起水面饮水的蓝翡翠鸟。
水花溅湿她新编的麻花辫,发尾缀着的珊瑚珠正与烈焰掌心的那颗同时泛起血色的光。
这珠子原是柔妃凤冠上的饰物,十年前被他亲手穿进蝶儿的及腰青丝。
二十年未动的忍冬藤突然抖落簌簌尘埃,烈焰的皂靴陷入松软的苔藓。
腐殖土深处传来细密震颤,像是欧阳山庄地窖里那些陈年酒瓮的嗡鸣。
当年温柔产子那夜,地窖酒香漫过血腥气,他在门外守到东方既白,掌心掐出的血痕至今还藏在扳指内侧。
蝶儿忽然起身拍打裙裾,玉蝴蝶须角撞在竹篮上叮咚作响。
她弯腰拾起滚落脚边的野山杏时,后颈肌肤在阳光下泛着细密的金芒——正是他前年冬猎时猎得的白狐裘颜色。
那日她执意跟去围场,结果被流箭划破衣袖,夜里却偷偷用金线在破洞处绣了只浴火凤凰。
山道转弯处突然卷起阵裹着鱼腥气的风,将蝶儿的碎发吹得纷飞如蝶。
她踮脚张望的姿势与七岁那年别无二致——那时他躲在灵堂帷幔后,看着她摇摇晃晃捧起比脸还大的祭品,蜜蜡佛珠在素麻孝衣上勒出蜿蜒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