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顺着油纸伞骨滚落成帘,朱雀门外青石板上浮着一层银粼粼的水光。
烈焰执伞的指节微微发白,伞面不觉间己向身侧倾了大半——蝶儿鬓边金丝蝴蝶触须沾了雨,正随她俯身的动作轻颤,细碎玉屑簌簌落进青砖缝里。
"公子且看这画眉的翎羽。"老者枯枝般的手指在竹架上轻轻一拨,悬在担架边的面人霎时活过来似的。
数十尊泥塑美人衣袂翩跹,月白裙裾上暗纹竟是用银粉混着珍珠末勾勒的,雨雾里流转着冷冽的幽光。
蝶儿指尖抚过一尊持花仕女的面庞,忽觉那眼尾上挑的弧度分外熟悉。
正要细看,烈焰的玄色广袖己笼住她半边身子,"老丈这彩泥里掺了砗磲粉?"他弯腰时佩剑穗子擦过竹架,惊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老者浑浊的眼珠倏地亮起来,枯槁面皮上浮起奇异的红晕。
他从藤箱底层捧出个青瓷钵,揭盖时带起一缕甜腻的桂花香:"公子好眼力,这是用南海珊瑚礁岩磨的朱砂。"钵中彩泥在雨中愈发鲜亮,孔雀蓝裹着胭脂红,倒像是把晚霞揉碎了浸在琉璃盏中。
雨脚渐密,老者将担架往廊檐下挪了挪。
蝶儿注意到他左脚微跛,青布鞋帮上沾着几片暗褐色的干枯花瓣。
当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探向彩泥时,却似枯木逢春般灵活起来——拇指压出美人尖下颌,竹签轻点便是含情目,尾指勾着银丝往鬓边一绕,金累丝蝴蝶便颤巍巍落在鸦青发间。
"娘子且看。"老者将刚捏好的女娃娃托在掌心,泥塑裙裾上竟用银针挑出百蝶穿花纹。
蝶儿呼吸一滞,那纹样与柔妃留下的绣帕如出一辙,连蝶翼末端微微蜷曲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正要开口,忽见烈焰从怀中摸出枚金瓜子,轻轻放在藤箱盖着的鸳鸯锦上。
老者喉头发出含糊的咕哝声,枯瘦的手腕突然抖得厉害。
他抓起朱红彩泥往男娃娃衣襟上涂抹,血色在玄色锦缎上晕染开来,竟与三年前合欢枕下的银稞子一般透着森森冷意。
蝶儿望着泥人腰间佩剑,金丝缠柄的样式分明是御前侍卫的制式。
"姑娘接稳了。"老者将两个泥人并排放在油纸伞下。
女娃娃发间蝴蝶触须突然被风吹得纠缠在一处,金丝绞着银线,在雨幕中织成细细的网。
蝶儿伸手去接的刹那,竹架忽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数十尊泥塑美人顺着青石板滚落,孔雀蓝釉色衣裙在雨水中碎成星星点点的磷火。
老者慌忙俯身去拾,褪色鸳鸯锦彻底滑落在地。
蝶儿瞳孔骤然收缩——那尊持箫女子泥塑的裙角,分明用夜合花汁浸染出月白色。
冷宫梁柱上的青铜铃铛声忽在耳边炸响,她踉跄后退半步,绣鞋踩在泥塑碎片上,发出细弱的、仿佛瓷器碎裂的悲鸣。
"当心!"烈焰揽住她腰肢的瞬间,春雷碾着朱雀门金脊滚过天际。
电光映亮担架底层那尊泥塑的面容,蝶儿看见夜合花瓣正从女子指间簌簌飘落,每一片都缀着柔妃独创的双面盘金绣纹路。
雨珠在伞面上敲出细密的鼓点,蝶儿捧着男娃娃泥塑凑近眼前。
泥人眉眼间那股睥睨神气随着光影流转,竟与身侧执伞人轮廓渐渐重合。
她忽地"噗嗤"笑出声,指尖轻点泥塑高挺的鼻梁:"这活脱脱是照着公子模样捏的!"
老者枯树皮似的脸皱出笑纹,从藤箱暗格里摸出片金箔,就着雨水往泥人腰间玉佩上贴:"娘子眼力赛过画眉鸟,这剑穗子原该用银丝缠——"他忽然噤声,竹签在孔雀蓝彩泥里搅出漩涡,三两下便勾出朵并蒂莲,恰巧遮住泥人衣襟处未干的血色。
烈焰的剑穗在雨帘中荡出金弧,俯身时温热气息拂过蝶儿耳畔:"老丈这双手,怕是比工部造办处的匠人还巧。"他玄色广袖扫过竹架,惊得悬在檐角的泥塑嫦娥广寒飘带簌簌颤动,月白裙裾上银粉竟在雨中凝成细小的冰晶。
"贵客谬赞。"老者躬身作揖,袖口滑落的银丝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水痕。
他枯槁手指抚过担架边缘的缠枝纹,凹陷的眼窝里泛起奇异的光:"当年在欧阳山庄..."话音忽被雷声碾碎,只剩竹架上铜铃叮咚乱响。
蝶儿浑然未觉,正用绢帕裹住女娃娃泥塑的蝶翼。
金丝在雨中愈发透亮,映得她眸中星河璀璨:"这般巧夺天工的物件,老丈要价几何?"说话间珍珠耳坠扫过颈间银锁,那锁芯里藏着的,正是柔妃临终前咬断的半截金丝线。
老者喉头发出风箱般的喘息,突然抓起藤箱里半干的彩泥。
赤金混着孔雀蓝在他掌心揉搓,竟渗出几缕暗红血丝:"西文钱..."他枯枝般的手指蜷缩又舒展,"给娘子算半价。"最后半句几乎被雨声吞没,浑浊眼珠却死死盯着烈焰腰间晃动的螭纹玉佩。
烈焰轻笑一声,鎏金护腕擦过蝶儿发间蝴蝶簪。
他从荷包拈出两枚雕花银锞子,轻轻搁在担架褪色的鸳鸯锦上:"余下的,当请老丈喝盏桂花酿。"银光映亮藤箱夹层半截褪色丝绦,那金线盘出的夜合花纹,与冷宫梁柱悬着的青铜铃铛系带如出一辙。
老者枯瘦的手突然痉挛般抽搐,彩泥从指缝漏在青石板上,晕开星星点点的胭脂色。
他慌忙用藤箱遮掩,箱角却撞翻了盛彩泥的青瓷钵。
孔雀蓝混着朱砂红顺着石缝流淌,竟在雨水中凝成诡异的紫黑色,像极了柔妃棺椁底渗出的药汁痕迹。
蝶儿浑然不觉,正将两个泥人并排托在掌心。
女娃娃鬓边金蝶忽然被风吹得斜飞,银丝触须堪堪勾住男娃娃的剑穗。
她转头要笑,却见烈焰垂眸望来的眼神比春雨还温软,玄色衣襟上金线绣的螭龙在雨中泛着粼粼波光,恰与泥人衣饰暗纹交相辉映。
老者突然剧烈咳嗽着收拾担架,褪色鸳鸯锦下露出半截泥塑女子的绣鞋。
蝶儿瞥见鞋尖缀着的珍珠竟用银粉勾着双股旋纹——与她襁褓中那块玉佩的断痕分毫不差。
正要细看,烈焰的伞面忽然倾斜,隔断了她的视线。
雨幕那头传来老者沙哑的哼唱,荒腔走板的调子裹着零星词句:"...金丝缠玉骨,夜合花谢琉璃碎..."蝶儿心头突地一跳,这词句分明与柔妃绣在帕角的残诗暗合。
待要追问,烈焰温热的掌心己覆住她微凉的手背,伞檐垂落的水帘将他们笼成天地间小小一方暖色。
伞檐垂落的水帘将老者的哼唱揉碎在春雨里,蝶儿指尖无意识着泥塑剑穗,忽觉掌心沁出薄汗。
金丝缠柄的纹路透过彩泥硌在肌肤上,与三年前御书房暗格中那柄短剑的触感微妙重合。
她正要开口,烈焰执伞的手忽然往左轻移半寸,伞骨投下的阴影恰好遮住老者窥探的视线。
"公子瞧瞧这个。"蝶儿将男娃娃泥塑举到烈焰眼前,金箔贴就的玉佩在雨幕中泛着暖光。
她葱白指尖戳了戳泥人微抿的唇角,故意拖长语调:"这冷面将军的模样,倒像是画影图形追捕江洋大盗的架势。"
烈焰玄色广袖忽地卷起细风,佩剑穗子扫过蝶儿腕间银镯。
他俯身时发梢金丝抹额垂落,在泥塑面庞投下晃动的光斑:"姑娘此言差矣,这分明是护花使者的模样。"话音未落,竹架上某尊泥塑的银丝璎珞突然断裂,数十粒珍珠滚落青石板的声响竟与冷宫珠帘晃动的韵律暗合。
老者枯枝般的手指猛然攥紧藤箱铜环,凹陷的眼窝里闪过惊惶。
蝶儿余光瞥见他左脚正将褪色鸳鸯锦往碎石堆里踢,青布鞋帮上暗褐花瓣被雨水泡得发胀,渗出几缕胭脂色的水痕。
她故作天真地扯了扯烈焰的云纹箭袖:"这样好的手艺,公子可要多给些赏钱。"
烈焰鎏金护腕在雨中折射出碎金般的光晕,他侧首向身后轻咳。
檐角阴影里立即闪出个灰衣侍卫,玄铁腰牌上螭纹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侍卫从鹿皮囊中摸出枚雪花银锭,搁在担架时的动作却带着御前当值的谨慎——银锭边角压住藤箱缝隙里半截金丝,那盘花结的系法分明是御用监独有的手艺。
老者喉头发出风箱漏气般的抽息,枯槁面皮在雨中泛出青灰。
他踉跄后退时撞翻竹架,数十尊泥塑在青石板上碎成斑斓星子:"贵...贵人恕罪,小老儿实在找不开..."破碎的孔雀蓝釉彩混着雨水漫过褪色鸳鸯锦,竟在银锭周围晕出诡异的霜花纹路。
蝶儿蹲身去拾泥塑碎片,珍珠耳坠扫过颈间银锁。
她指尖突然触到片冰凉硬物——半枚夜合花形状的玉璜正卡在石缝中,断口处盘金绣纹路与柔妃妆奁暗格里的信物严丝合缝。
正要细看,烈焰的玄色衣摆己扫过眼前,佩剑穗子金线堪堪遮住玉璜微光。
"余下的就当存着。"烈焰屈指轻弹伞柄,檐角铜铃应声荡出清越回响。
他接过侍卫递来的油纸包,桂花香混着某种药草气息突然漫开,"听闻西市新开了家胡商酒肆,老丈不妨去尝尝葡萄酿。"
老者浑浊的眼珠陡然瞪大,枯瘦手腕抖得几乎托不住藤箱。
他慌乱抓起担架边的蓑衣,却带翻了盛彩泥的青瓷钵。
朱砂红混着孔雀蓝在银锭表面流淌,竟凝成血泪般的纹路:"贵人若不嫌弃,三日后西市..."他突然噤声,蓑衣下摆扫过青石板时,恰将玉璜踢入暗渠。
蝶儿捧着修复好的泥塑起身,金丝蝴蝶触须突然勾住烈焰的剑穗。
她仰头笑得眉眼弯弯,颊边疤痕在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柔光:"公子这般阔绰,倒像是要把老丈的面人摊子盘下来。"说话间绣鞋不经意碾过玉璜消失的石缝,鞋尖珍珠在泥水中映出冷冽寒芒。
老者突然深深作揖,褪色衣襟里滑出半截红绳。
绳结上串着的银铃铛随动作轻响,与冷宫檐角风铃的声纹微妙重叠:"小老儿愿为贵人再捏对龙凤呈祥..."他枯枝般的手指探向彩泥时,腕间突然露出道陈年刀疤,形状竟与御药房存档的某份伤情记录完全吻合。
烈焰突然抬手接住坠落的铜铃,玄色广袖在雨中翻卷如云。
他指尖轻抚过铃身暗纹,鎏金护腕与蝶儿银锁相碰发出清越声响:"老丈的手艺,值得上等价钱。"余光却瞥见侍卫正用暗号手势示意,朱雀门方向隐约传来禁军铁甲碰撞的肃杀之音。
蝶儿假装整理鬓发,金丝蝴蝶簪尖悄悄挑起老者遗落的红绳。
当看清银铃铛内侧蚀刻的"欧阳"二字时,她瞳孔骤然收缩——这与柔妃临终紧攥的合欢枕暗纹如出一辙。
雨势忽急,油纸伞面被敲击出密鼓般的节奏,掩盖了她骤然紊乱的呼吸。
"姑娘当心沾了寒气。"烈焰忽然将狐裘披风罩在她肩头,温热掌心隔着衣料传来令人安心的力度。
他转身吩咐侍卫的语气却带着御前奏对的威仪:"送老丈出东市。"最后三字刻意加重,灰衣侍卫按剑的手势立刻换成五城兵马司的通行令牌样式。
老者佝偻着背收拾担架,褪色鸳鸯锦下突然滚出个残缺的泥塑头颅。
那女子面容在雨水中逐渐模糊,唯有发间金累丝蝴蝶簪的纹路越发清晰——正是蝶儿此刻戴着的款式。
当他想伸手去捞,侍卫的皂靴己踏碎最后一点残影。
蝶儿将两个泥人并排收进鎏金匣,锁扣闭合的刹那,她听见自己银锁里柔妃遗留的金丝线发出轻微震颤。
烈焰执伞的手忽然往她这边倾了倾,伞面垂落的雨帘恰到好处遮住老者最后窥探的视线。
远处传来暮鼓声,惊起朱雀门檐角栖息的寒鸦。
雨幕渐稀时,夕阳忽然穿透云层。
蝶儿鬓边金丝蝴蝶在光晕中振翅欲飞,烈焰玄色衣袍上金线螭纹流转着灼目光华。
他们转身时,伞面斜斜漏下一缕金光,恰好映亮青石板上未干的彩泥——孔雀蓝混着朱砂红正诡异地聚合成夜合花形状,花瓣边缘泛着棺椁漆色的暗沉光泽。
东市酒旗在雨后清风中舒卷,沿街摊贩不约而同停下吆喝。
卖花娘子的竹篮突然倾倒,新摘的夜合花顺着水流漂向那对渐行渐远的身影。
当最后一片花瓣沾上蝶儿的珍珠裙裾,西市方向突然传来胡笳呜咽,惊飞了老者藤箱中半干的彩泥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