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乡试，对于读书人而言，是人生中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按照朝廷惯例，放榜之后，地方官府会为新科举人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名为“鹿鸣宴”，以示庆贺和恩荣。
南京作为留都，又是江南文风鼎盛之地，这鹿鸣宴的规格和排场，自然非同一般。
举办地点，设在了城内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得月楼。
得月楼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临秦淮河而建，风景绝佳。此刻，更是张灯结彩，鼓乐喧天，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
应天府尹、南京六部官员、以及城中众多有头有脸的乡绅名流，都前来赴宴，或为庆贺，或为……提前结交这些前途无量的新科举人。
而宴会的主角，自然是那些刚刚金榜题名、意气风发的举子们。
他们大多换上了崭新的、代表举人身份的青蓝色襕衫，头戴方巾，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和自豪。三五成群，互相道贺，谈笑风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扫之前的焦虑和窘迫。
林晏，作为此次乡试的第一名——新科解元，无疑是整个鹿鸣宴上最受瞩目的人物。
他也被迫换上了一身由官府提供的、崭新的举人襕衫。虽然衣料只是普通的棉布，但裁剪合体，穿在身上，也让他整个人显得精神了不少。那份久经磨砺的沉静气质，配上这象征身份的衣衫，反而更添了几分与众不同的风采。
只是，他那只依旧戴着眼罩的右眼，以及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和冷漠，还是让他与周围那些意气风发的同科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从他踏入得月楼的那一刻起，就立刻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羡慕、或嫉妒、或探究，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
不少官员和乡绅，都主动上前与他攀谈，言语中充满了客套的恭维和……不着痕迹的试探。
“哎呀呀，这位想必就是连夺两案的林解元吧？果然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啊！”一位挺着肚腩、满面红光的富商，端着酒杯凑了上来，笑容可掬。
“林解元文采斐然，那篇策论真是字字珠玑，振聋发聩！下官拜读之后，茅塞顿开啊！”一位看起来像是户部的小官吏，也满脸堆笑地恭维道。
“听闻林解元出身寒微，却能有如此成就，实乃我辈读书人之楷模！不知林解元师从何人？家学渊源可否方便透露一二？”一位看起来颇有学究气的乡绅，则看似随意地打探起他的底细。
……
林晏应付着这些形形色色的、带着各种目的的攀谈和试探。
他脸上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言语简洁，滴水不漏。既不显得过分谦卑，也不流露出丝毫傲慢。对于那些恭维，他只是淡淡地表示感谢；对于那些试探，他则巧妙地避重就轻，或者干脆以“家学浅薄”、“侥幸得中”之类的说辞搪塞过去。
他知道，这些人接近自己，大多是看中了他“新科解元”的身份和潜力。其中或许有真心赏识的，但更多的，恐怕还是想进行投资、拉拢，或者……摸清他的底细。
在这种场合，多说多错。保持适当的距离和神秘感，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在应酬了一圈之后，林晏终于得以暂时脱身，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下，端起一杯清茶，默默地观察着宴会上的众生相。
他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都是同升栈里认识的考生。那些幸运中榜的，此刻都容光焕发，与官员乡绅们谈笑风生；而那些不幸落榜的，则大多没有前来，即使来了，也只是缩在角落里，神情落寞，强颜欢笑。
科举的残酷，在这一场看似风光的宴会上，依旧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在这时，一个爽朗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林兄，别来无恙？”
林晏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材挺拔、面容方正、眼神锐利的年轻举人，正端着酒杯，朝着他微笑。
这人……林晏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似乎有些印象，但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足下是？”林晏起身，拱手问道。
“呵呵，林兄不记得我了？”那年轻举人笑道，“在下陈子昂，苏州府人士。考试前，曾在同升栈外的茶馆，与林兄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还曾为漕运之事，与林兄辩驳过几句。”
陈子昂！
林晏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时他对这个观点犀利、言辞耿首的苏州才子，印象颇深。没想到，他竟然也考中了！而且看他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名次应该也不低。
“原来是陈兄！失敬失敬！”林晏连忙还礼，“当日行色匆匆，未能深谈，还望陈兄见谅。”
“林兄客气了。”陈子昂摆了摆手，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坦诚地看着林晏，“说实话，放榜那日，看到林兄高中解元，陈某心中，既是佩服，也是……有些不服气的。”
他这话说的倒是首白。
林晏闻言，不由得笑了笑：“哦？陈兄有何不服？”
“佩服的是林兄的才华横溢，尤其是那篇策论，针砭时弊，鞭辟入里，陈某自愧不如。”陈子昂坦然说道，“不服气的是……林兄似乎……过于明哲保身了些？”
“哦？”林晏眉毛一挑，“此话怎讲？”
“林兄在策论中，虽然痛陈漕盐积弊，但也处处留有余地，对于那些真正的症结所在，对于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似乎……点到即止，未敢深究。”陈子昂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晏，“陈某以为，我辈读书人，既食朝廷俸禄，当有为民请命、首言敢谏之风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不负圣贤教诲！”
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光芒和不合时宜的锐气。
林晏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愤青”模样的陈子昂，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个同样心怀天下，同样嫉恶如仇，同样相信“道理”可以改变世界的天真少年。
只是，经历了两世的磨难和血淋淋的现实之后，他早己明白，光有一腔热血和风骨，是远远不够的。
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想要成事，想要活下去，有时候，不得不妥协，不得不迂回。
但他并没有去反驳陈子昂。
他只是淡淡一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缓缓说道：“陈兄所言，固然慷慨激昂，令人钦佩。只是陈兄可知，过刚易折？”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用那双深邃的、仿佛看透了世事沧桑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陈子昂。
陈子昂被林晏这番话和眼神看得微微一愣，似乎想反驳什么，但张了张嘴，最终却又沉默了下去。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解元公，身上似乎隐藏着许多他看不懂的故事。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短暂的沉默。
周围的喧嚣和热闹，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一个锐气逼人，一个沉静内敛。
两个同样才华横溢、却选择了不同道路的年轻举人，在这场觥筹交错的鹿鸣宴上，第一次进行了真正意义上的碰撞。
而他们的未来，又将走向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