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苴遗梦
玉皇大帝张兴东在紫霄宝殿批阅奏折时,案头的镇纸忽然泛起一层水雾。他指尖抚过那方墨玉,冰凉的触感竟勾起些微暖的记忆——三百年前在凡间历劫时,龙苴嵇岭的晨露,也是这样带着草木的清冽,落在他的手背上。
"金星,"他忽然抬头,目光穿透云海,落在东南方的凡尘,"你还记得龙苴嵇岭吗?"
太白金星捻着胡须,眼里泛起恍然:"陛下说的是海州那处山岭?三百年前您历劫时,曾在那儿做过樵夫,化名张樵子。"老神仙拂尘轻挥,半空浮现出一幅凡尘舆图,"那岭上确有龙迹,只是年代久远,凡间早己少有人知。"
张兴东的指尖在舆图上点了点。龙苴嵇岭在海州城南,岭下有个龙苴镇,传说是楚汉时龙苴将军驻军的地方。他历劫那年,正是灾年,大旱了三个月,河床龟裂得能塞进拳头,地里的玉米秆都成了柴火,百姓们跪在岭头的龙王庙前,磕得头破血流,求来的却只有更烈的日头。
他那时住在岭下的破庙里,每天砍柴换粮,夜里就躺在供桌上,听着龙王泥塑的缝隙里,有水滴答滴答响,像谁在悄悄落泪。有天夜里,他砍柴归来,看见个穿青布衫的少年蹲在泥塑后哭,背影单薄得像片柳叶。
"你是谁?"他问。
少年回头时,他看见双琥珀色的眼睛,瞳孔里竟有龙鳞似的纹路。"我是这岭里的龙,"少年声音发哑,指缝间渗出青黑色的血,"天条说我私降甘霖,要罚我困在这泥像里,首到岭上长出千年古柏。可这大旱......我若不降雨,百姓就要饿死了。"
张兴东这才发现,泥塑的龙尾处有道裂缝,渗出的不是水,是少年的血。"天条也讲情理,"他蹲下身,用砍柴刀撬开裂缝,"你护着百姓,错在哪里?"
少年望着他,忽然笑了,嘴角咧开时露出细小的尖牙:"你这人有意思。我叫嵇龙,这岭是以我的名字改的。"他从怀里掏出枚龙鳞,递过来时带着体温,"若你肯帮我,等雨降下来,我让这岭上的土地三年不旱。"
那夜他守在破庙里,看着嵇龙用龙血滋养干裂的土地。血珠落在地里,竟冒出点点绿意。天快亮时,嵇龙忽然倒在地上,青布衫下的脊背裂开,露出青黑色的龙鳞,每片鳞上都缠着道锁链,勒得血肉模糊。"天罚要来了,"嵇龙抓着他的手腕,指甲尖泛着青,"帮我护着这岭......"
话没说完,一道天雷劈在庙顶,他扑过去护住嵇龙,却被震得飞出庙门。再睁眼时,破庙己化作灰烬,泥塑的龙王裂成两半,裂缝里钻出条小蛇似的青虫,挣扎着钻进土里。远处传来百姓的欢呼——下雨了,瓢泼大雨,砸在干裂的地上,溅起三尺高的烟尘。
归位那天,他在岭头最后站了站。雨雾里,嵇龙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等古柏长成,我就回来......"他指尖凝了滴瑶池的玉液,轻轻洒在那株刚冒头的柏树苗上,"若你有灵,便撑过这三百年,我在天上等着听你兴云布雨。"
原是句无心之语,却成了三百年间挥之不去的牵挂。
"陛下要去看看?"太白金星见他久久不语,轻声问道。
张兴东点头时,龙袍上的金线忽然泛起青光。"备云辇,"他站起身,目光里带着三百年未散的期许,"去龙苴嵇岭。"
云辇落在嵇岭之巅时,正是清明。岭上果然长满了古柏,树干苍劲,枝叶间缠着淡青色的雾气,像谁的衣袂在飘动。山脚下的龙苴镇炊烟袅袅,田里的稻苗绿得发亮,几个孩童正在溪边摸鱼,笑声顺着风飘上山来。
"这便是嵇龙的承诺。"张兴东望着那片生机,指尖微微发颤。
他顺着石阶往下走,古柏的树皮上竟隐隐有龙鳞的纹路。走到半山腰,忽见棵最粗的柏树下,坐着个穿青布衫的青年,正用手指在树干上画龙。那青年抬头时,琥珀色的眼睛在树影里发亮,嘴角的尖牙若隐隐现。
"张樵子?"青年笑起来,眉眼间带着三分戏谑,七分熟稔,"三百年了,你总算肯来看看我。"
张兴东的脚步顿在石阶上。青年的左手腕上,有圈浅浅的白痕,像极了当年锁链勒过的印记。"你......"
"托你的福,"青年拍了拍柏树,树干竟轻轻晃了晃,"你的玉液让我保住了龙魂,只是三百年才能化人形,还得守着这岭,哪也去不得。"他摘下片柏叶,吹了声清亮的哨音,溪水忽然翻涌,跳出几尾金鳞鲤鱼,在空中摆了摆尾,又落回水里。
张兴东这才发现,青年走过的地方,草叶上都凝着露珠,空气里的水汽带着淡淡的龙涎香。
"那年你护我时,我就知道你不是凡人,"嵇龙靠在柏树上,琥珀色的眼睛映着云影,"后来看你腾云归位,才知是玉帝陛下。只是没想到,你真会记得我这山野小龙。"
张兴东在他身边坐下,古柏的树荫正好遮住两人。"你护着一方百姓,本就该受天禄,"他望着山下的稻田,"天条虽严,却也容得下护民之德。"
嵇龙忽然笑出声,从怀里掏出枚龙鳞,比当年那枚更亮,泛着七彩的光:"陛下猜猜,这三百年我在土里,听见最多的是什么?"不等张兴东回答,他自顾自说道,"是百姓说'嵇岭的龙显灵了',是孩童唱'青蛇化龙救饥荒'。他们记着我,比天条的锁链更让我安心。"
他指尖划过树干上的刻痕,那是幅粗糙的龙形,龙爪下托着个小小的人影。"这是去年山洪时,有个娃被困在树上,我化出龙形救了他,他便刻了这个。"嵇龙的声音软下来,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其实我哪有那么威风,每次化形都得耗半条命,可听见他们喊'龙王爷',就觉得值。"
张兴东望着那幅刻痕,忽然想起当年嵇龙用龙血滋养土地的模样。"你本可以向天庭求告,"他说,"以你的功德,足以位列仙班。"
"位列仙班有什么意思?"嵇龙吹了片柏叶,溪水应声化作云雾,在两人眼前凝成幻境——是三百年前的旱灾,百姓跪在岭头哭求;是他化出龙形,在雷雨中布雨;是孩童们围着他的蛇形真身,怯生生地递来饭团。"我守着这岭,看着他们生儿育女,看着地里长出庄稼,比在天庭听仙乐自在多了。"
幻境散去时,嵇龙的眼角泛着水光:"只是偶尔会想,当年若你没护我那一下,我是不是早就魂飞魄散了?"
张兴东想起那道劈在庙顶的天雷,想起怀里揣着的那枚龙鳞——归位后他总带在身上,如今还在袖中。他取出龙鳞,三百年过去,它依旧温润,带着草木的清香。
嵇龙看见龙鳞时,琥珀色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像被点燃的星辰。"你竟还留着......"
"它比任何奏折都让我记挂,"张兴东把龙鳞递给他,"三百年了,也该物归原主。"
龙鳞刚碰到嵇龙的指尖,忽然化作道青光,钻进他的手腕。那道白痕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片栩栩如生的龙鳞纹身,在阳光下泛着淡金。
"陛下这是......"嵇龙又惊又喜,摸着手腕的纹身,声音都在发颤。
"解除你的禁锢,"张兴东站起身,龙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从今往后,你可自由出入嵇岭,只是别忘了,这岭上的百姓还等着你的庇佑。"
嵇龙猛地站起身,竟对着他深深一揖,青布衫下的脊背微微拱起,像是在行礼。"谢陛下!"他抬头时,眼里的琥珀色流转,"我嵇龙在此立誓,只要龙苴嵇岭还有一人,我便护它一日,若违此誓,甘受天打雷劈!"
话音落,岭上的古柏忽然齐齐作响,枝叶间落下细雨,沾在百姓的田垄上,化作点点金光。远处传来孩童的欢呼:"龙王爷显灵啦!"
张兴东望着嵇龙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雨夜,少年也是这样,眼里燃着护民的火。
"陛下要走了?"嵇龙见他望向云辇,语气里带着不舍。
"天庭还有要务,"张兴东踏上云阶,"只是往后每逢清明,我会来看看。"他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别总化出龙形吓人,去年那个被你吓哭的娃娃,至今见了蛇就躲。"
嵇龙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柏叶簌簌落下:"陛下放心,下次我化只鲤鱼,保证讨喜!"
云辇升上九霄时,张兴东回头望去,嵇龙正化出半截龙身,青黑色的龙尾在溪水里轻轻摆动,几个胆大的孩童正摸着他的鳞片,笑得前仰后合。岭上的古柏在风中摇曳,像无数双守护的手,托着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
回到紫霄宝殿,太白金星捧着新的奏折进来,见玉帝正对着枚空袖袋出神,忍不住问:"陛下在想什么?"
张兴东的指尖在袖袋上轻轻敲了敲,那里曾揣着嵇龙的龙鳞,如今还残留着草木与龙涎的清香。
"在想条守着故土的龙。"他说。
此后每逢清明,龙苴嵇岭总会下一场小雨,不大,却刚好滋润田里的庄稼。百姓们说,那是龙王爷在哭,也在笑——哭三百年的孤寂,笑终于能自在地守护这方水土。
而紫霄宝殿的案头,每年此时都会多出片柏叶,带着龙苴嵇岭的晨露,和三百年未变的,草木与龙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