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异梦
玉皇大帝张兴东从紫霄宫的龙床上惊醒时,琉璃盏里的安神香正燃到第三寸。他抚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坐起身,明黄的寝衣下摆扫过床榻边镶嵌的北斗七星玉,那玉石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热浪——方才梦里的场景太过真实,真实得让他几乎要相信,自己并非执掌三界的天帝,而是某个邪神之子。
殿外的晨钟刚敲过第一响,千里眼捧着云纹拂尘进来时,正撞见天帝赤着脚站在十二面水镜前。水镜里本该映出三界众生相,此刻却齐齐晃动着同一片混沌:黑红色的雾气裹着嶙峋的山岩,一个身着玄铁甲胄的壮汉正将三尖两刃刀插进天神的胸膛,飞溅的血珠落在他脚边的锁链上,那锁链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陛下?”千里眼的声音带着迟疑,“您今日的早朝时辰快到了。”
张兴东猛地转身,龙袍的金线在晨光里划出刺目的弧。他分明记得梦里那壮汉的脸——铜铃眼,塌鼻梁,左眉骨上一道月牙形的疤痕,与自己幼年在御花园假山撞伤后留下的印记分毫不差。更让他脊背发寒的是那壮汉的名字,随着锁链的啼哭在梦里反复回荡:张二牛。
这个名字像根生锈的针,猝不及防扎进记忆深处。三百年前他尚未继承帝位,还是个在瑶池边偷摘蟠桃的少年仙官时,曾在一本禁书《玄黄劫余录》里见过这名字。书中说张二牛是上古邪神之首,在巫妖大战时被众神封印于九幽炼狱,其魂魄被斩成七十二段,分别镇在七十二座仙山之下。
可梦里的张二牛,分明正将七十二段魂魄从仙山里一一抽出。那些魂魄化作青面獠牙的恶鬼,扑向惊慌逃窜的仙众时,壮汉忽然抬头望向云端,裂开嘴笑了。那笑容里的慈爱与威严,竟和他登基时父亲(上一任天帝)拍着他肩膀说“三界就交给你了”时一模一样。
“摆驾,去兜率宫。”张兴东抓起玉冠往头上扣,手指却在触到冠顶的明珠时猛地缩回——那明珠此刻烫得惊人,仿佛里面也锁着一段挣扎的魂魄。
太上老君正在丹房里用八卦炉炼第七百西十九炉九转金丹,见天帝掀帘而入,忙挥手让守炉的童儿退下。“陛下气色不对,”老君抚着花白的长须,将一枚刚凝结的金丹递过去,“可是魇着了?”
金丹在掌心泛着柔和的金光,张兴东却觉得那光芒里藏着阴影。他把梦里的景象一五一十说出来,末了声音发颤:“老君,您说……那邪神张二牛,会不会真与我有什么渊源?”
老君的眉头拧成个川字,转身从书架最顶层抽出一卷泛黄的竹简。竹简展开时簌簌作响,上面用朱砂写满了上古符文。“陛下可知,您的父亲飞升前,原是凡间的猎户?”
张兴东一愣。他自幼只知父亲是功德圆满的天帝,从未听过什么凡间猎户的说法。
“当年令尊在终南山打猎,曾误入九幽炼狱的结界。”老君指着竹简上的符文解释,“他在那里遇见了被封印的张二牛。说来也奇,那邪神见了令尊竟叩首行礼,还将自己的本命精元分出一缕,说要报答令尊前世的救命之恩。”
香炉里的青烟突然扭曲成锁链的形状。张兴东只觉得天旋地转——难怪他每次祭天时,总觉得九幽方向有股莫名的牵引力;难怪他能轻易读懂那些刻在禁地里的上古邪神文字;难怪梦里张二牛望着他的眼神,既像父亲,又像……等待归位的臣子。
“七十二路正神,本是七十二段邪神魂魄所化。”老君的声音带着叹息,“当年众神封印张二牛时,怕他魂魄重组,便将每段魂魄都塑造成正神模样,让他们镇守三界。可令尊当年带回的那缕精元,却在您降生时融入了您的魂魄——您既是天帝,也是张二牛魂魄的凝聚点。”
殿外突然传来震天的雷鸣,七十二道金光从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冲天而起。张兴东冲到丹房门口,只见云端上站着七十二个熟悉的身影: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二郎显圣真君……他们手中的法器都在剧烈颤抖,眉心处浮现出与张二牛相同的月牙形疤痕。
“父亲!”七十二道声音同时响起,震得南天门都在摇晃。
张兴东的脑海里瞬间涌入无数画面:玄铁甲胄的壮汉教孩童射箭,箭尖总在射中猎物前偏开半寸;黑红色雾气里,壮汉将最后一段魂魄塞进啼哭的婴儿襁褓;终南山的雪地里,猎户背着受伤的壮汉艰难前行……那些画面里的张二牛,时而凶神恶煞,时而温柔慈爱,最后都定格成同一个眼神——期盼。
“陛下,”老君在身后提醒,“他们等这一天等了三千年了。”
张兴东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掌心不知何时也出现了月牙形疤痕。他忽然明白,所谓正邪,不过是世人的定义。张二牛屠戮仙众是真,可他分出魂魄镇守三界也是真;七十二路正神护佑众生是真,可他们渴望回归本源也是真。
远处的九幽方向传来锁链崩裂的巨响,玄铁甲胄的壮汉踏着黑红色雾气缓缓升起。他没有再挥刀,只是朝着张兴东的方向单膝跪地,声音穿过层层云海:“恭迎吾主归位。”
七十二路正神同时跪拜,金光与黑雾在云端交织成巨大的太极图。张兴东深吸一口气,迈出丹房,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不是镇压,而是接纳——接纳体内的邪神精元,接纳既是正神也是邪神的父亲,接纳这混沌却真实的三界。
当他抬手握住张二牛递来的三尖两刃刀时,刀身上映出的不再是威严的天帝,也不是狰狞的邪神,只是一个眉眼间带着温柔与坚定的男子。七十二道金光融入他的身体,黑红色雾气化作他的披风,月牙形疤痕在眉心绽放成星辰。
“从今日起,三界再无正邪之分。”他的声音响彻云霄,“只有各司其职,共生共存。”
千里眼站在南天门边,看着新的天帝与他的父亲并肩而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偷看过的那本《玄黄劫余录》最后一页,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天地本无界,善恶只在人心。
晨钟恰好敲过第七响,阳光穿透云层,落在重新变得清澈的水镜上。镜里的三界众生,无论是仙是妖,是人是鬼,都抬起头,望着云端那道融合了金光与黑雾的身影,露出了安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