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九看也不看这几个被自己废了修为的人,目光转向远方那金碧辉煌、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皇宫。
“烛九阴。”
“在!”烛九阴滑稽地探出头颅,发出沉闷的回应。
“拆了它。所有沾染了民脂民膏的奢靡之物,一件不留。”冯九的声音冷酷无情。
“吼——!”烛九阴发出一声震天咆哮,身躯骤然膨胀,朝着远处的皇宫疾飞而去。
冯九的声音立刻在其脑中响起:“‘吼’个毛线!‘一件不留’的意思,你懂?”
烛九阴庞大的身躯在空中一顿,随即传来它谄媚的意念:“九哥,嘿嘿嘿,这事儿我在行啊!我就喜欢那些亮闪闪的玩意儿!”
冯九这才恍然,原来烛九阴并非不懂,而是天性使然——远古神兽对发光之物有着近乎本能的贪婪,这似乎是它们彰显力量与地位的象征。
轰!轰!轰隆——!
在无数人惊恐绝望的目光注视下,象征着风沙国数百年皇权的奢华宫殿群,如同纸糊的玩具一般,被烛九阴那无可匹敌的力量轻易推倒、碾碎!雕梁画栋化为齑粉,金砖玉瓦漫天飞溅!仅仅片刻,那曾经恢弘壮丽的皇宫,便化作一片巨大而狼藉的废墟,烟尘弥漫!
废墟之中传出阵阵凄厉的哀嚎与哭泣。尽管西周不乏修士军队,但在烛九阴那遮天蔽日的恐怖身影和骇人威压之下,无一人胆敢上前阻拦——连闭关的老祖都被废了修为,谁还敢轻举妄动?烛九阴在疯狂破坏的同时,那双贪婪的竖眼扫视着一切,任何值钱的物件都被它无差别地吸入腹中。尤其是那些随着宫殿倒塌而暴露出来的藏宝密室,更是被它洗劫一空。
眼见废墟中再无宝光闪现,烛九阴那巨大的竖眼滴溜溜一转,目光投向了废墟后方深山中的皇陵。
冯九凝望着火光冲天的废墟,耳中充斥着绝望的哀嚎,眉头不禁微微皱起。
他并非嗜杀成性之人,却也谈不上多么良善。他心知肚明,此刻在那片废墟中逝去的,或许也有无辜的好人——毕竟小蝶悲惨命运的源头,也正是这深宫禁苑里的故事。
世事纷杂,对错难辨。但在冯九心中,此刻唯有一念清晰:小蝶的仇,他终究是报了。
冯九转过身,目光如炬地锁定那几个被他废去修为的人。意念微动,几人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抓起,狠狠抛入窝棚区那群惊魂未定的百姓中间。
起初,百姓们惊恐地后退,不敢靠近。但这世间从不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很快,有人试探着上前,随即引发了可怕的连锁反应——越来越多的人从藏身处涌出,像嗅到血腥的鬣狗般一哄而上!
他们疯狂地撕扯着风擎苍、风无垠、风厉行以及那两名黑衣人身上的衣物、饰品,抢夺一切看得见的财物。当有人摸索到他们的储物法器,胡乱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出来时,散落在地的珍稀宝物甚至让冯九都为之心头一凛。
可怕的是,风擎苍等人并非首接死于百姓之手。 而是在百姓们歇斯底里的争抢中,在无数混乱践踏的脚下,这几个曾经高高在上、权倾一时的人物,竟被活生生地踩踏致死!
冯九沉默地注视着,为争夺财物而互相厮打,因分赃不均而拳脚相向……眼前这幅比野兽争食更凶残的图景,让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人性深处那令人心悸的可怕。
为何这世间总有如此多的争斗? 冯九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困惑。他甚至无法界定,眼前这些面目狰狞、正在施暴的百姓,究竟是可怜还是可憎。最终,他只能将眼前这幅景象,归结为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疯狂。
忽然他意识到,屠戮风沙国王室或许是个巨大的错误。在这条争夺权力的血腥之路上,不知又有多少人将因他此刻的决定而丧命。无论何时,最可怜的终究是百姓。那些高踞权力之巅的人,他们憎恨的,往往正是这些连温饱都难以为继、更无从理解所谓“大局”的黎民苍生。百姓啊……这二字承载着最深重的因果,也映照着最残酷的宿命。
百姓,是沉默的土壤,承载着巍峨的宫阙,也承受着铁蹄的践踏。他们是王朝根基里最温顺的基石,却也是风暴来临时最先倾覆的草芥。他们的血泪无声地渗入土地,滋养着野心家们争抢的权杖;他们的骸骨堆叠在历史的阴影里,成为王座下无人提及的基石。
上位者口中的“大局”,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明日能否活下去的柴米油盐,是赋税能否再轻一分,是战火能否远离家门一步。他们不懂庙堂之上的纵横捭阖,只懂得春种秋收的朴素道理,只渴望一片能安身立命的屋檐。
然而,每一次权力的更迭,每一次宏图的展开,最先被碾碎的,总是这些微末如尘的生命与希望。他们的“不懂”,并非愚昧,而是那高高在上的“大局”,从来未曾真正俯身,去倾听、去容纳他们的呻吟与祈求。
百姓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古老的箴言,在血与火的教训后,才显出它沉甸甸的分量。当权者视他们为蝼蚁,为草芥,为可以随意牺牲的数字,却忘了正是这亿万蝼蚁的脊梁,托起了所谓的盛世繁华;正是这遍地草芥的韧性,在一次次绝望后,默默修复着破碎的山河;正是这些无声的数字,最终汇成了淹没一切不义之堤的滔天洪流。
他们的温顺是生存的本能,而非懦弱;他们的沉默是力量的积蓄,而非无知。忽视他们最卑微的温饱,将他们排除在“大局”之外,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短视与不义。
那牵扯的因果,终将以最沉重的方式回响——或许是一声无人理会的叹息汇成的惊雷,或许是一粒微弱的火星燃起的燎原烈火,最终将那些自以为掌控一切的人,连同他们汲汲营营的权力幻梦,一同埋葬在他们从未真正理解过的、名为“百姓”的深厚土壤里。真正的权力,终究要在这土壤中生根,否则,不过是无根浮萍,终将被历史的狂澜撕得粉碎。
百姓不懂修仙为何物,他们只求安稳度日。唯有在温饱无虞时,或饱经风霜后,才会对神明生出敬畏之心。他们的信仰,是扎根于泥土的现实,而非缥缈云端的长生。神仙佛陀的庙宇再高,香火再盛,于他们眼中,也不过是另一种“活着”的指望——祈愿风调雨顺,求告病痛远离,哀告战火平息。那敬畏里,掺杂着对无常命运的无力,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以及对一丝渺茫庇护的祈求。
他们不会理解修士们餐风饮露、吞吐日月的玄妙,更不懂那些移山填海、飞天遁地的神通有何意义。在他们看来,能让荒年长出麦穗的神通,远比能点石成金的法术更值得跪拜;能驱散瘟疫的仙丹,远胜于延寿千载的灵药。他们敬畏的,并非力量本身,而是那力量能否护佑一方田垄的安宁,能否让啼哭的婴孩在寒夜得以安眠。
仙途浩渺,大道无情。修士们追逐的是超脱凡尘,羽化登仙。而百姓所求的“仙迹”,不过是尘世间最卑微的安稳:一口热饭,一间陋屋,几亩薄田,亲人无恙。他们的敬畏,是苦难刻下的印记,是生存本能催生的朴素哲学——在无法掌控的命运洪流前,低头,祈求,然后继续用布满老茧的双手,在泥土里刨挖着活下去的希望。这份源于生存的敬畏,或许比任何高深的道法,都更接近这片土地最深沉、最坚韧的力量。真正的神性,未必在九霄云外的天宫,而可能深埋于这亿万生灵为了“活着”而默默承受、顽强挣扎的尘土之下。
叶灵萱、灵素、郑二娃也默默的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冯九看向抱着小蝶遗体的灵素,撑开了青冥引油纸伞。
灵素会意,轻轻将小蝶冰冷的身体放在一片相对干净的地面上,对着冯九点了点头。
纯净的星月光辉再次洒落,温柔地笼罩了小蝶小小的身体。星月光辉蔓延和远处火光冲天倾倒的宫殿相呼应,毁灭和爱抚在这一刻显得那么的和谐。
无声的招魂咒和往生梵音再一次响起,这一次,没有了鬼差的阻挠,没有了生死的挣扎。小蝶涣散的魂魄聚拢,在纯净的光华中渐渐变得透明、安详,最终化作点点星屑,朝着那片母亲离去的星海,轻盈地飘去。
在笼罩整座皇城与帝都的星月光辉中,那些被烛九阴杀死的人们,也跟随着小蝶的魂魄飘然远去。无论是窝棚区里仍在疯狂争夺的百姓,还是被连番变故吓得躲藏起来的城中居民,亦或是修士军队、达官贵人,此刻都沐浴在这奇异的光辉之下。他们心中那份逐渐蔓延的暴躁、贪婪与挣扎,竟渐渐平息下来,复归宁静。
冯九凝望着这片景象,轻叹道:“但愿我所做的一切,能唤醒些许良知,让这片土地少些纷争,迎来一位明主吧。”
叶灵萱默然俯身,屈指一弹,一缕火焰落在小蝶的尸身上。众人静立无言,看着那小小的身躯燃起的火光,与冯九超渡亡魂的星月光辉悄然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