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屯的盐碱地泛着白霜，像撒了层粗盐粒子。林秋穗蹲在地头搓土块，指甲缝里渗出血丝。赵冬生开着手扶拖拉机突突驶过，车斗里装满浸泡过的麦种，泥浆溅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
"抽中这块地的都是命里带煞。"王婶挎着粪筐路过，筐沿露出半截黄纸符，"当年闹蝗灾，这儿饿死过七个短工......"
秋穗抓起把土扬进春风里，碱面子迷了眼。远处生产队仓库前人声鼎沸，大红纸贴着抓阄顺序。爹佝偻着背挤在人群里，补丁衣裳被挤得绽了线，露出棉絮像伤口翻着肉。
"林家当家的！"会计的算盘珠子哗啦一响，"西坡三亩七分！"
人群嗡地炸开。林建国攥着纸团的手首哆嗦，秋穗看见爹的解放鞋帮子裂了口，露出冻得发紫的脚后跟。赵冬生突然从拖拉机驾驶座跳下来，军用水壶在他腰间咣当乱响。
"叔，我替您抓的阄。"他黑着脸扯过会计手里的本子，"昨儿说好抓东洼的地，这白纸黑字......"
会计的圆珠笔在账本上划出个墨疙瘩："后生，如今分田到户，可没生产队给你逞英雄。"他指着仓库墙上新刷的标语——"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
春雷在云层里闷响时，秋穗正跪在盐碱地里点种。小妹春芽提着瓦罐来送水，陶罐外壁凝着水珠，里头晃着半罐井水混槐米。
"姐，瓦匠家晌午送麦子来了。"春芽的麻花辫散了一半，碎发粘在汗津津的脖颈上。秋穗手一抖，麦种撒进田垄边的排水沟。五只芦花母鸡扑棱着窜过来，眨眼就把金黄的种子啄个精光。
暮色染红打谷场时，林家院里堆着五麻袋麦子。扎口袋的麻绳红得刺眼，秋穗认得那是春芽过年扎头发的红头绳。爹蹲在磨盘旁吧嗒旱烟，烟锅子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映得他额头的皱纹更深了。
"明儿去供销社扯块灯芯绒。"爹的烟杆敲了敲麻袋，"瓦匠家要量衣裳尺寸。"
春芽突然从柴火堆后冲出来，怀里的课本撒了一地。她抓起磨刀石往麻袋上砸，麦粒从破口汩汩往外涌。娘扶着门框咳嗽，痰盂里漂着血丝："芽啊......娘对不住你......"
暴雨是后半夜砸下来的。秋穗被雷声惊醒时，听见仓房顶棚哗啦啦响。她赤脚冲进雨幕，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看见赵冬生光着膀子往粮垛上盖油毡布。雨水顺着他的脊梁沟往下淌，在腰间的旧伤疤上汇成小溪。
"浸水的麦种会烂根！"冬生把铁锨塞给她，自己扛起麻袋往屋檐下奔。秋穗的蓝布衫贴在身上，头发梢滴着水，脚底板被碎瓦片划出口子。两人在雨幕里穿梭，像两尾逆流而上的青鱼。
粮垛轰然倒塌时，冬生猛地扑倒秋穗。混着麦壳的泥浆灌进她衣领，后腰被他的铁锨把硌得生疼。惊雷炸响的刹那，她看见冬生眼里的血丝，比娘咳出的血还要红。
雨停时东方泛着鱼肚白。赤脚医生家的公鸡打鸣声里，秋穗攥着浸湿的报名表往家走。春芽蹲在灶台前熬药，陶罐里咕嘟着川贝母苦涩的气息。药渣子粘在罐底，像团化不开的血痂。
"姐，你的信。"春芽从柴堆里摸出个信封，边角被老鼠啃了个洞。秋穗就着灶火看清落款——省农科院新技术推广处。信纸上的油墨被雨水洇开，"面试通知"西个字糊成蓝汪汪的云朵。
爹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秋穗把信纸塞进灶膛，火舌卷上来时，冬生送她的杂交麦种突然从兜里滑落。蓝皮信封在火光中蜷曲成灰，麦种却在她掌心扎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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