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檀香在紫铜兽炉中袅袅升腾,却驱不散这殿宇深处无形的凝滞。
窗棂透过的天光,落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上,也落在端坐其后的年轻帝王弘历脸上。
“额娘,您怎么来了?”
弘历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笑意,唇角上扬,甚至亲自从御座上起身,虚扶了一把正欲行礼的皇太后甄嬛。
那份温煦,如同三月里和暖的风。
然而,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眸底深处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甚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不耐。
甄嬛并未落座。她保养得宜的手紧紧攥着帕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月牙形的印痕,带来隐秘的刺痛。
“弘历,”她的声音绷得很紧,开门见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真的打算让乌拉那拉氏当母后皇太后?”
“母后皇太后”几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质疑的重量。
弘历脸上那丝无奈的笑意更深了,他缓步踱回御案后,姿态闲适地坐下,指尖无意识地着温润的玉扳指。
“额娘,”他语调轻松,带着几分安抚,
“您把她想得太厉害了。一个后宫妇人罢了。”
他心中却是一片自得的清明:厉害?再厉害,还能越过朕这九五之尊去?
钮钴禄氏想借您的手拿捏朕,真当朕还是当年那个需要处处仰仗您的阿哥?
乌拉那拉氏?呵,身份足够尊贵,心思却浅薄,正好用来做这棋盘上的“卒”,牵制你这野心勃勃的“帅”。
鹬蚌相争,朕这个渔翁,稳坐钓鱼台。
甄嬛敏锐地捕捉到了弘历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在意和那深藏的、属于帝王的冷酷算计。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瞬间刺穿了她的心房,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心,真真切切地沉了下去,跌进了深不见底的冰窟窿里。
她精心构筑的、以为坚不可摧的母子联盟,此刻显露出狰狞的裂痕。
“宫里要有两位太后吗?”甄嬛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试图用现实的利害敲醒他,
“弘历,你要清醒。乌拉那拉氏她半点作用也帮不上你。
她无子,外家式微,在朝中毫无根基。
眼下朝局未稳,宗室、八旗、前朝遗老,哪一处不需要借重钮钴禄氏的威望和人脉?
只有钮钴禄氏能真正帮到你,稳固你的江山!”
她几乎是苦口婆心,将钮钴禄家族的分量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这是她最后的底牌,也是她自认最能打动弘历的筹码。
然而,她彻底忘记了。
眼前这个人,早己不是那个在她羽翼下谨慎求存、需要仰仗她鼻息才能在夺嫡旋涡中生存的“西阿哥”。
他是皇帝!是这紫禁城、这万里江山唯一的主宰!是掌握着天下人生杀予夺大权的真龙天子!
弘历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和笑意消失了。
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深邃的凤眸里,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帝王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疏离。
他端坐龙椅,身躯挺拔,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瞬间填满了这间暖阁。
“额娘,您错了。” 他刻意用了更疏离的称呼,
“朕,是皇帝。这朝堂上下,六宫内外,所有人,都是朕的奴才。”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炬,首视着甄嬛瞬间苍白的脸:
“奴才,有很多。愿意为朕分忧、且能为朕分忧的奴才,更多。
一个位置而己,给谁不是给?只要她听话、安分。”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放缓,却带着更重的压迫感,
“所以,您就不必再为此事忧心了。安享尊荣,颐养天年,才是您该做的。”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甄嬛的心上,也彻底撕碎了那层温情脉脉的母慈子孝面纱。
甄嬛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不住那骤然失去血色的面庞。
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看着他眼中那份属于帝王的、睥睨一切的冷酷和掌控欲。
巨大的愤怒、挫败和被背叛的痛楚瞬间淹没了她。
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话来,每一个字都浸满了不甘和怨毒:
“好啊!好得很!
皇帝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哀家是管不了了。”
那句未尽的、刻骨铭心的怨怼在她心底疯狂咆哮,如同淬毒的利刃:
不是亲生的,终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檀香的气息变得无比滞涩。
母子二人,一个高踞龙椅,面沉如水;一个僵立阶下,怨愤难平。